第12章 地下影院

第12章 地下影院

今早要開劇本會,時間定在早上九點,關上房門,沈晚欲走了兩步,就見着電梯口站着一抹高挑的身影。

孟亦舟聽見動靜,回頭對上了沈晚欲的視線。

沈晚欲面不改色,擡手打招呼:“早啊。”

“早,”孟亦舟抱着一臺筆記本電腦,問,“吃早餐了麽?”

沈晚欲說吃了,晃晃手裏的文件夾:“回房拿點東西。”

“這麽快就搞定了?”

“第一版而已,還有很多地方需要細化,”沈晚欲眼尾泛紅,熬夜熬的。會議要求開場先做一個簡單presentation,沈晚欲昨晚熬了大半宿整理相關的資料,今早起床困得不行。

孟亦舟點了點頭,将視線從沈晚欲臉上移開,沒再多說什麽。

電梯還在上升,倆人各靠電梯一側,無聲中就形成一條泾渭分明的線,氣氛也在沉默中迅速驟降。

過了兩秒,沈晚欲突然開口:“單獨跟我待一塊尴尬啊?”

孟亦舟手摸鼻尖,正思索着适合打破僵局的話題,聽到這話,手指頓了下。

孟亦舟放下手臂:“之前有點,現在好多了。”

沈晚欲說:“就因為你不小心看見我洗澡了?”

沒想到這人這麽坦率,說實話,自從做了那個夢,孟亦舟總有意無意地避着沈晚欲,回房的時間基本錯開,而因着沈晚欲方才玩笑般的挑明,兩人又恢複了自在的相處模式。

既然說開,那股別扭勁也就沒了。

孟亦舟嗤笑一聲,說:“其實那天我檢查了一下,窗簾的按鈕确實有問題,不過已經讓酒店人員來處理過了。”

沈晚欲聳了聳肩,語氣還挺輕松:“意思是我以後能随心所欲的洗澡了?”

“你這兩天難不成是偷摸着洗的?”

“一般你睡着了我才進浴室。”

孟亦舟問得一本正經:“怕我看啊?”

沈晚欲接得十分自然:“你不都看光了麽。”

“沒太看全,”孟亦舟轉頭,從沈晚欲身上板正的短袖襯衫看到了水藍色的牛仔褲。不知為何,眼底帶了狡黠的壞,“就只看到腰細腿長什麽的。”

“那回頭我也看看你的。”沈晚欲一笑,眼神不太正經地在孟亦舟腰間繞了一圈。

叮咚一聲,電梯到二十七樓。

孟亦舟紳士地按着快門鍵讓沈晚欲先走,沈晚欲先去找會議廳,轉頭就把這玩笑話忘了。

八點十五分,人員陸陸續續的進會議廳。

男生西裝革履,女生職業套裙,只有沈晚欲還是襯衣配牛仔褲的清淡模樣。

他今天的打扮和平時無異,除了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鏡架磨損嚴重,又老又舊的銀色邊框眼鏡。

“師弟,你近視?”李翹點了下自己的眼睛。

“有點,”沈晚欲用指節抵着眼鏡框往上托了托:“左邊300度,右邊200度。”

李翹好奇地盯着沈晚欲的眼鏡看:“這什麽款式,我還從來沒見過。”

“記不太清楚了,”沈晚欲盯着桌面上的筆,有點腼腆,“好多年前買的。”

小學六年級配的,那會兒為了省電,沈晚欲總是趴在一張高度不合适的小木桌上寫作業時,把臺燈調到最暗,這麽一寫就是好些年,把眼睛熬成了近視,宋丹如非要帶他去配眼鏡,到了店裏,他指着價格最便宜的一副說喜歡,然後一直用到了現在。

孟亦舟忽地跨進一條長腿,放下筆記本電腦,在剩餘的一小塊空位上坐下。

一屁股被擠到邊上的李翹啧了聲:“那邊不是有座位麽?你非得擠這坐?”

“沈晚欲要做報告,我幫他調PPT,”孟亦舟動作娴熟地打開電腦,頭也沒擡,“要不你來?”

李翹:“......”

這時制片人進場,身後跟着個助手。

李翹不好再說什麽,灰溜溜讓出位置,滾去一旁坐好。

監制名叫黃永艱,四十來歲左右,表情嚴肅,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黃永艱按慣例講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開場白,下面開始做彙報。

沈晚欲把衣袖卷到小臂,他嗓音溫潤,整個人的狀态穩重又松弛。孟亦舟坐在第一排,離講臺很近,甚至能看到沈晚欲自信微笑時,眼尾帶起的那一點紋路。

沈晚欲确實不像窮門小戶裏闖出來的,聰明,舉止大方,晦澀的德國文學信手拈來,連德文術語都說得很流利。

彙報結束,沈晚欲走下講臺,坐去了孟亦舟旁邊。

孟亦舟低聲問:“你會德語?”

沈晚欲以拳掩唇,同樣低聲回:“學校有專業德語課,我有時間會去旁聽,學了幾句。”

黃永艱大致翻看了一遍劇本,卻不太滿意目前的改動。

“這幾段臺詞不太對啊,”黃永艱擡手,往後梳了梳花白的頭發:“兩人分別那場戲要收着演,有句話叫過猶不及,情緒太滿就沒有後勁了。”

《歡墟》的主線是禁忌之戀,九十年代那會兒國內經濟複蘇,石油生意正迅速與歐洲接軌,賀業和陸方遠是塔基島基站的管理員,他們的任務是看護閥門儀表,保障壓力正常。

這座小島荒蕪寂寥,除了星星和海風,什麽都沒有,他們只能在無意義的日子裏消磨着耐心。

有次單位下發物資,陰差陽錯送來一箱啤酒,兩人高興壞了,當晚就對着大海舉杯暢飲。

後來稀裏糊塗地,醉酒的兩人滾作一團。

醒來後,他們誰都沒提起,白天照常工作,晚上擠在一個被窩睡覺。但這種事食髓知味,一旦發生,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們既是同事又做夫妻,只不過誰也不說愛。

就這麽過了半年,單位突然發函,開采工作即将結束,工廠要解散了。

那是個封閉年代,人們把同性戀當成病,一旦被舉報,等待他們的就是流言蜚語,甚至還有牢獄之災,加上陸方遠家早已在家鄉的小鎮上幫他安排好一份朝九晚五,收入穩定的工作,在人生和前途的選擇面前,愛情的分量自然不夠看了,所以陸方遠拒絕了賀業一起北上打工的提議,他要提前離開小島。

陸方遠拎着破破爛爛的包,背對着賀業。賀業面無表情地蹲在門口,望着刺眼的太陽抽煙。

在陸方遠轉身那一瞬間,賀業丢掉煙,沖過來把陸方遠推去牆角。賀業抓住陸方遠的頭發,按着他的腦袋,咬破了他的唇,最後紅着眼眶推開陸方遠,罵他孬種,叫他滾。

黃永艱說的戲,就是分開這場。

“你問問自己,作為旁觀者,這個故事真能打動你麽?”黃永艱丢開劇本,“從第七幕開始,臺詞就特別矯情,情緒一股腦往外丢,後勁就沒了。”這話未免有些過頭, 他緩了緩語氣才說,“你要是搞不懂什麽是愛而不得,就去看電影,找感覺。這本子在我這過不了,你們也演不出好東西。”

黃監制看向手表,他下午還有要緊事:“今天先到這吧,給你三天時間,劇本磨好了再通知我開會。”

才散會,這小群人當真進了電影院。

那是家地下影院,位于一條閉塞的窄街深處。

招牌在昏暗的夜色中閃爍着上世紀八十年的熒光,從巷口望去,有一種孤獨,荒誕的寂然感。

站在狹窄的入口處,頭頂上是外形老舊,牆體斑駁的筒子樓,再往上看,蔚藍的天空被禁锢在樓層之間,這副畫面特別有香港老電影的感覺。

孟亦舟好奇地環顧一圈:“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李翹往前方擡了擡下巴:“我之前來濠江采風,誤打誤撞進的這條巷子,沒想到還藏着一家電影院,就在那家洗衣店後面。”

“老板,”李翹問,“你這怎麽收費啊?”

影院老板窩在收銀臺後面的搖椅裏,天熱,他手裏拿了把蒲扇扇風,見來客人了眼皮都沒擡,閉着眼睛說:“一位十八塊,片子随便挑,座位随便坐。”

“有片名嗎?”李翹問。

拉開抽屜,老板抽出幾本小本子丢桌上了:“都在這了,自個兒看吧。”

經典電影,各大網站評分榜單都能找到,竟然還有市面上消失已久的風月片——李翰祥的。

李翹翻了半天,封面上還是性感女郎。

梁斌湊過來,說:“《歡墟》講兩個男人,咱們既然來學習,看男男片吧。”

“啊?”李翹擡起腦袋,面露難色,“真看那個啊?”

梁斌見他那樣,不太正經地笑了:“你都幾歲了,沒看過片啊?”

“怎麽可能?”李翹一點就炸,“我閱片無數好吧。”

男人嘛,這種事上不能丢面,按理說男生成長階段都有這個過程,李翹那幫兄弟開起帶顏色的笑話也稀松平常,圈子裏同性戀不是秘聞,但他真不好奇這個,心思不在這。

“行,閱片無數,”梁斌把另一本往李翹手裏一塞,做了個請的動作,“那您挑,您經驗肯定豐富。”

這本風格大膽,封面基本都是兩個男人,露骨的動作實在是辣眼睛,李翹看了幾眼就看不下去了,轉而看向他兄弟:“主要是我對這類型了解的也不多,還是你來吧。”

孟亦舟都笑了:“您這話說的,我了解?”

“你挑你挑,”李翹趕緊把本子塞給他,“今兒我請客,看多少場都行。”

“財大氣粗啊,”孟亦舟拿本拍了拍李翹胸口,“這位爺,錢帶夠了麽?”

說到這個,李翹就不得不狂一狂了,他掏出錢包,往桌子一擲:“爺有的是錢!點!”

款爺在場,孟亦舟真不客氣,點了三桶炸雞和爆米花,還有《藍宇》。

一群青春靓麗的男男女女,坐在光線晦暗的影院裏見證兩個男人如何相愛。

三場重頭戲,戲中的主角糾纏、争吵、分手、多年後又重逢,經歷了愛情裏好的壞的種種考驗,最後卻天人永隔。

誰也沒說過愛,但每一幕都是愛。

小女生心思軟,廖羽和蔣南看到最後主角躺在停屍房的那場戲,忍不住哭出了聲。

沈晚欲坐在黑暗中,看着最後主角壓抑的,破碎的嗚咽紅了眼眶。

孟亦舟看不清沈晚欲的表情,卻捕捉到他的呼吸比平時重。

“感動了?”孟亦舟問。

沈晚欲搖頭輕笑:“是陳捍東這段戲好。”

孟亦舟說問:“看完以後懂了麽?”

腦子還發蒙呢,沈晚欲問他懂什麽。

大熒幕播到了電影的片尾曲,黃品源嗓音磁性低啞,幽幽唱着“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讓我難過”,昏黃的光影緩緩流淌。

孟亦舟轉過臉,他的眼睛那麽亮,在黑暗中也像挂在天際的月亮,溫熱的呼吸撲在沈晚欲臉上,連帶着那股好聞的琥珀香。

那人突然擡起拇指,擦了下沈晚欲眼尾。

沈晚欲下意識往後退:“幹嘛?”

“別動,”孟亦舟伸手攬住沈晚欲,将他拽回來。

指腹在他淚痣上輾轉了一圈,攤開,上面有一根小小的睫毛:“反應怎麽這麽大,差點戳到你眼睛了。”

“你告訴我一聲得了,哪用得着親自上手啊,”沈晚欲眨巴眼,又拍了拍他放在肩膀的手,示意他放開。

就着光亮,孟亦舟看見他喉結微動:“你緊張什麽?”

沈晚欲鎮定自若地說:“沒有。”

“那就是害臊。”

“也沒有。”

“耳根都紅了。”

“……”

過了半天,沈晚欲鎮定的找補一句:“我那是熱的。”

孟亦舟捏着那根睫毛,話鋒暗轉:“看個電影就哭成這樣,你不會真的沒談過戀愛吧?”

沈晚欲一時愣住着沒回答,腦海裏浮現了一張桀骜的面孔,那是一個叫許軍的男孩,稻北巷有名的孽種。

許軍住在沈晚欲家對面,和他青梅竹馬,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他們一直形影不離,直到讀高二那年,許軍突然辍學了。

許軍不肯告訴沈晚欲辍學的原因,成天無所事事,跟着一群小混混放高利貸,收保護費。沈晚欲去找許軍勸他回學校,但都無果,最後一次他們大吵了一架,從那以後,兩人漸行漸遠。

直到某個回家的夜晚,有個女混混攔下沈晚欲跟他告白,沈晚欲拒絕了她,那姑娘轉頭就找來一幫人,說要教訓沈晚欲。

許軍正好在後街那條燒烤攤上喝啤酒,見沈晚欲跟人打架,他想也沒想就沖過來,一個單挑四個,最後兩人都挂了彩,沈晚欲怕母親擔心,不敢回去,許軍就帶他回自己家。

接吻是什麽時候,沈晚欲不記得,他只記得他幫許軍上藥,挨得很近,許軍突然摁住他的後頸,嘴唇就貼上來,沈晚欲吓了一跳,狠狠推開了他,落荒而逃。

那個吻颠覆了沈晚欲的觀念,晚上做夢,夢裏全是許軍挂傷的眉眼。

也是從那時候起,沈晚欲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向。

沈晚欲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詢問,只好去二手書店抱了一堆弗洛伊德和李銀河回家,看完以後,他知道了這叫同性戀,後來巷子裏傳出流言蜚語,坐在街口唠嗑的大嬸們都叫許軍二椅子,說看見他和一個老男人親嘴。

許軍從此成了敗壞門風的孽種,喜歡男人的變态。

出于年少時代的敏感,沈晚欲用了好些年才坦然接受自己的取向,但他不敢讓別人知道,也不敢表現出對男孩子有興趣,他至今都忘不了鄰裏們談起許軍時那種鄙夷的眼神,好像他是什麽洪水猛獸。

“說話啊,”孟亦舟搗了搗沈晚欲的胳膊,“發什麽呆?”

沈晚欲回神,偏過臉去:“隐私問題,我有權拒絕回答。”

孟亦舟勾唇笑,說不上是得意還是壞:“知道了,那就是沒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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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舍得讓我難過》——黃品源

劇本故事《歡墟》靈感來源于《驚落晚秋》番外一,季風揚回憶裏的兩個守島員,感興趣可以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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