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們不幹了
第四十一章 她們不幹了
一圈又一圈,這天梯仿佛沒有盡頭。
小時候要做父母聽話懂事的乖乖女,還沒來得及享受幾年青春,又要做人家賢良淑德的妻子,緊接着就得三百六十五天無休止地付出做無私的母親。
她們不幹了。
王淑月和儀湘兩個中年女人不顧周圍人的目光朝亮馬河大喊。
反正父母早就把她趕出家門,反正丈夫不負責地跑掉了,反正小孩也不聽話。
這些身份儀湘通通都不要了。
儀湘胡亂地把鑰匙怼進門裏,她連燈都懶得開,烏漆嘛黑中踢翻玄關的鞋子,往主卧走。
剛走到餐桌前,啪地燈亮了,吓得她差點腿軟。
“披個被單裝公主——你大晚上扮什麽相!”儀湘自從今晚有了不想當她媽的想法後一身輕松。
沙發處傳來幽怨的聲音:“約會開心嗎?”
哼,穿得這麽好看出去跟老男人約會,回來還罵她,真是有了後爹就有後媽。
“開心,怎麽不開心。”儀湘翩然拉開凳子,優雅地坐下,甩下一句狠話,“我想清楚了,我不打算當你媽了,你也別當我女兒。咱倆現在就是合租室友,我也不管你,你也別管我。”
合租室友?出去約個會,就要斷絕母女關系?!
孟真披着太空被,走出公主的氣勢,跟儀湘大眼對小眼後,尴尬地來了一句:“《民法典》它不允許。”
斷絕親子關系違背公序良俗,而《民法典》第 153 條規定,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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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在中國,你即便簽訂斷絕親子關系的協議也不具有法律效力。
孟真之前在課上聽教授分析過一個年輕的女演員,她那坐牢又吸毒的父親上電視臺說要女兒一次性支付他五千萬,買斷父女關系。但如果女演員真的給了,也沒用,還是得履行贍養義務。
“你不是出差去了嗎?怎麽還喝酒了?”儀湘聞到她身上的酒味,皺着眉頭問。
“儀律師,你那個《民法典》看得還是不熟啊。”孟真氣短一截,連忙拿太空被裹住自己全身,只露出一雙眼睛。
不對啊,孟真伸出狗鼻子嗅了嗅,空氣中怎麽有紅酒的味道,她喝的明明是啤酒。
“你還喝酒了呢,你還說我?!”
“我去見客戶,陪人家喝點。”兩人同時抓住彼此的小辮子。
“哼,誰知道你是去見客戶,還是跟桑海印出去約會?”孟真等了她一個小時了!
“什麽桑海印?孟真你現在講話陰陽怪氣的哦。”儀湘解釋道,“我晚上約了那個離婚糾紛案的當事人,我告訴你,中年男女打拼下的家業可是有得分呢,尤其是在北上廣深,按照标的,律師費可能就有六七位數。”
“我是去開拓案源,她身邊要是還有這種朋友,那我有得賺了。”中年女人的滿腦子都是怎麽賺錢,學了多年的法律是她的生存工具,“當然了,我也不是詛咒人家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給誰辦不是辦。”
孟真感覺她媽仿佛拿了一個大錘子,把她一下一下砸進了地裏,媽媽大晚上地還陪客戶喝酒,想多辦案子賺點錢,而她在懷疑媽媽出軌。
“怎麽?以為我跟李所出去約會了?”儀湘瞅她不說話的樣子,學着女兒哼的樣子,“哼!”
“我告訴你,人家李所昨天是為了你才多買了一份點心送過來的。”儀湘感覺紅酒勁兒上來了,她的臉在發燙。
“為了我?”我怎麽不信呢。
“我昨天在車上跟人家說我是買給我女兒吃的。你不是自己吃了一個後,把剩下的給辦公室的人全分了嗎,人家在辦公室看到了,以為我女兒沒得吃了。昨晚還跟我說呢,孟真這小孩沒壞心眼。”儀湘把後半句情商低删去了。
完了,孟真現在感覺自己臊得慌,錯怪他了,怎麽辦?還錯怪老媽了,死了死了。
哼,還跟我哼。儀湘太了解自家女兒了,她手足無措那樣,明顯就是知錯了,但不知道怎麽開口道歉。
“噢。”孟真像小烏龜似的把腦袋縮進殼裏,沒臉見人了,“那李所人還挺好的。”
儀湘完完全全占據道德高位,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縮頭烏龜,“我說不管你了,就不管你了。你跟那個衣架子愛怎麽着怎麽着,你也說人生是你自己的,我養你到畢業,咱們母女一拍兩散。”
就這麽放手了?
“您怎麽這麽愛走極端啊。”在戀愛方面讓您放個水而已,您直接把我丢大海裏放生了,“我不是跟您說了嘛,民法典它不允許。”
“我沒盡到養育義務嗎?我盡到了呀,現在該你贍養我了。”儀湘不幹了,從今以後她的愛只進不出,“你馬上都二十四了,方朵都工作兩年了,你這工作還是我給你找的呢。”
“咱就說這法院的工作泡湯了,你也不能其他一個 offer 都沒有吧。”儀湘說出口又覺得這話太傷人了,完完全全戳破了女兒的龜殼。
她一直沒敢說這話,怕傷女兒的自尊心,但事實就是這麽回事兒。
“是,我就是菜。”孟真縮在被子裏,坐在冰涼的地上,她不用每一個人都來提醒她。
她從來沒想過要做什麽樣的律師,從來沒想過要進什麽樣的律所,要做什麽樣的業務,從來沒思考過自己的職業規劃。
“哭啦?”完了,把閨女說得太狠了。儀湘心裏突然不是滋味。
“沒有。”孟真無聲地落下眼淚,但不想承認。
“您知道我今天出差見到什麽了嗎?”孟真總不理解什麽是長大,但她今天好像朦朦胧胧有一點成長了。
她增長了一些見識,而這次的見識并不是去了更繁華的都市,看到了紙醉金迷的生活,而是在 X 市體會到了這些中小城市的發展困境,重工業、環境污染、稅收、城市建設和居民就業之間解不開的矛盾。
裹挾在城市發展困境中的這些中國企業又該如何低碳轉型?
這些曾經她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忽然出現在了她的腦子裏,她不知道該如何思考。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您描繪:噴霧的路燈、坑窪的道路、響着音樂的灑水車、高聳的煙囪、停工的生産線、夜市裏唱人生已多風雨的壯年、背着行囊坐上大巴離開的青年,那是別人的家鄉。”
兩個曾經争吵不休的母女,酒氣熏天地對坐,卻沒有比此刻更貼近彼此心靈的時刻。
儀湘決定給女兒松綁,孟真開始獨自成長。
孟真蛄蛹蛄蛹地挪到母親的腳邊,抱住儀湘的小腿,她沉靜地說:“媽媽,如果爸爸發生了最糟糕的情況,我不會阻止你開始下一段感情。”
女兒的臉貼在她的小腿上,儀湘感覺小腿溫熱,心卻更熱。這閨女還能再養幾天。
“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想成為什麽樣的律師。”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走過思想的維谷,這條路誰都無法替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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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衛生間傳來霹靂啪的拍臉聲,兩個女人對鏡看着彼此腫成豬頭的臉,瘋狂擠精華啪啪拍臉。
“晚上不能喝太多,酒裏也有水!”儀湘拍得極其用力,“還我漂漂拳。”
“也不能哭,您看我這眼睛,雙眼皮貼都貼不上了。”孟真昨晚又喝又哭的,雙重 buff 疊加,“嗚嗚,我不美了。律所最美女實習生的稱號今天就暫時借儀律師保管一天吧。”
“你還挺謙讓?”儀湘開始化妝,“最美的一直都是你老娘好不好。”
“江山代有美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媽,認清形勢,最美的早就是您女兒我了,好嗎。”昨晚吐露真心話後,兩人的關系好像有些微妙的變化,孟真覺得自己的脖子輕松多了。
經過一陣施法,自稱曙光所兩大美人兩人堪堪能看。
孟真踩着點來到律所,迎面撞上她那已經拿着咖啡準備幹活的老媽。
剛放下包,孟真就被王勝男叫進了辦公室。
“昨天出差順利嗎?”王勝男眼裏藏話。
但她可愛的大外甥女根本看不出,她開心地說:“挺順利的呀。”
“那為什麽高爽一回來就拉着張冰然跟我開了個線上會議,半個小時的會,二十五分鐘都在告狀。”王勝男收起笑容,“你跟客戶出去開會,怎麽能只顧着自己跟老同學敘舊,把客戶甩在一邊。別忘了你是綠發會的代理人。”
“客戶現在很質疑你的專業能力,昨天問我能不能換掉你。你說,怎麽辦?”
孟真仿佛被打了一記悶棍,昨天高爽臨走還親熱地誇她,說她表現很好。
“我們參觀完我才見到的李文樂,我才知道這是他家的公司。”孟真不知道怎麽辯駁,“他非要留我吃頓飯。我保證我沒有向他透露任何我們這邊的信息。”
“高老師臨走還誇了我。”孟真不理解,昨晚剛哭過,她現在又委屈了,高爽不比她大幾歲,怎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好了,這次長個記性。我跟他們保證了,你不會再犯錯了。出去你跟高爽道個歉。”王勝男知道她肯定受委屈了,但她本意不是讓她掉金珠子,是讓她明白職場人心隔肚皮。
孟真紅着眼圈回到工位上,道歉?她都不知道自己犯什麽錯了,怎麽道歉?
但現在的情況就是,她得去編輯一條誠懇地道歉短信給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她删删改改地寫道:對不起,高老師,昨天遇到老同學多聊了幾句,沒考慮到您的想法。我非常感謝綠發會在中國做出的環保貢獻,也正是有您這樣無私付出的人在綠發會這樣的組織中努力工作,才讓中國的水更綠、山更青。感謝您給我機會讓我能夠繼續參與此案,我一定會更加努力的。
過了半小時後,高爽回了她的微信。
回了一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