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

00 大雪

想到什麽就寫什麽,她對自己說,不要考慮太多。藍牙耳機只剩不到五分之一的電了,手機倒是還剩79%的電量。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屏幕的光有點刺眼,眼淚卻已經流不出來了。剛才哭的時候不敢大聲哭,走到洗手池邊,開了龍頭假裝洗手,在嘩嘩的水流聲中深深埋下臉去。四周燈光大亮,她卻好像仍身處無邊的黑暗。臨出門的時候室友醒了,含糊地講了一句睡得好香,她匆匆接了一句八點鐘了差不多也起床吧,聲音哽咽,不等室友回應就帶上門落荒而逃。肯定被她發現了,暮談心想,現在還是不要回去了……不然一定會被追問的。可是晚上總歸還是要回去見面的,除非她現在從這裏跳下去。

樓頂的風有點冷,她跑出來的時候只穿了睡衣,此刻凍得手指冰涼,泛着微微的痛意。胃好像在抽搐,身體時不時會打個寒戰。她以前很喜歡冬天清早推開門,聞到的那一股冷冽的氣息,現在卻無暇欣賞了。哭過的鼻子是堵着的,那股冷意只能在呼吸間通過唇齒來品嘗,像含着一片薄薄的雪。

鐵栅欄門上了鎖。但栅欄背後那扇白色的門居然沒有窗,她試探着伸手出去,輕易就觸碰到了那邊的空氣。風吹過來,像有人輕柔地牽起了她的手。天臺上管道包裹着銀色的錫箔棉,表面上反射出細碎的光,像河面上一條粼粼的波紋。她出神地望着天臺表面,想象着白天的時候會有鳥停留在那裏。再遠處是燈火通明的高樓,路燈排成兩條平行的明亮的省略號,她能看見一個交通信號燈,在滿眼的黃色光影裏固執地變綠又變紅。天色是暗紫色的,她以前總覺得這顏色有點髒,不夠純,靠近地平線的地方總是泛着點灰蒙蒙的黃色,但現在那片天空連同底下的燈火車流都顯得那麽安谧、寧靜、純粹平和,那麽……誘人。

耳機“叮咚”一聲,提醒她要沒電了。暮談回過神來。還寫什麽呢?還有什麽可寫呢?寫斑駁剝落的牆皮?寫身側那一小塊的亮光?寫她從樓梯牆壁之間能窺得的對面寝室,開着燈卻不見人影?備忘錄裏明晃晃的“共157字”懸挂在她心口的荒野,那裏曾經春風走遍,如今寸草不生。

六樓的樓梯間不會挂着“逃生出口”的綠牌,她也早就沒有出口了。她心裏的痛苦打不開門了。不過沒有出口也無所謂,不是嗎?門上鎖了,但這是一個開放式樓梯,那欄杆也就她腰那麽高……耳機裏的男聲還在歌頌太陽,一句還沒唱完,就突然啞了聲,一秒後才傳來“噔噔噔”的提示音,耳機徹底沒電了。它的提示音總是來得那麽晚,一定要等到一切都結束,才遲遲給出反應。

世界一片寂靜。她早就知道這個耳機第一次預警和第二次預警的時間很短,短得像手機關機前的那60秒,短得就像她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死亡。這是她今天在一本書裏讀到的,那女孩說當她第一次決定要死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暮談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早就已經死了。

她慢慢走下去,這裏的風要稍微大一點,但能看到的天空也大一點。風裏有一點不知道是熱水器還是下水道泛出來的微臭的氣息,有點像她夏天在自家樓頂上聞到的味道。她有點出神,仿佛自己又站在了八月份的夕陽下,燒烤攤的香氣混着下水道的臭氣一起飄上來,喇叭聲、叫賣聲那麽遙遠,遠在十八層下的人間。那時候太陽很暖,風吹起天臺上的沙土,但現在是十二月的夜晚,只有浸透骨髓的潮濕冷意。

她的愛人不知何時又站在了她身後,像一只烏鴉的虛影。她能聽見風衣被吹起時發出的聲響,真的很像群鳥振翅。暮談心想如果是以前的話她會怎麽做呢?會來擁抱自己,牽住自己的手,把頭埋進自己的頸窩,就算自己像一個雪人那樣冰涼。但現在她們只是無言地站着。她沒有說話,是因為暮談已經說不了什麽了。她們都是靠幻想為生的人,而她做夢的能力已經只剩下“共157字”了。太短了,容不下她剩下的漫長壽命。

這是最後的時刻了。沒有人能再牽住她的手了。她将獲得期盼已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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