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夜
01 白夜
“如果把情緒比做零度和一百度之間的水,那我大概就是25℃的一杯常溫白開水。沒到結冰也不會沸騰,燒開了又晾涼了,流到嗓子裏和口腔是一樣的溫度,寡淡無味。”
暮談寫完這麽一句話,合上了日記本。她今天又去跑步了,沒什麽用,多巴胺沒有如她期待的那樣瘋狂分泌。她感覺自己像一個揉搓擠壓過的檸檬,幹涸得流不出一絲眼淚,又像一個超市裝水果用的塑料袋,水果拿走吃掉了,她就被随手揉成團扔進櫥櫃,等着哪一天再被拿出來抖開,裝垃圾用。今天晚上的風有點大,呼呼地灌進領子,把她這個半透明白色塑料袋吹得鼓起來,莫名地有點輕盈。其實沒有跑步的力氣,耳機裏的男聲唱着“我們可以在黑夜裏舞蹈”,她卻只能把聲音開大,走得快點,就能跟上低沉的鼓點。天色是深深的紫,操場邊緣的松樹一直伸到月亮上,如果把取景框對準天空,簡直就像山裏的景色。可惜只要把目光往下看,就還是會回到操場的紅色塑膠地面。她很希望自己能從現實中被連根拔起,但心髒受到的引力太沉重了,她走不動。
右眼皮一直在跳。已經這樣很多天了,俗話說右眼跳災,她想不通自己的生活裏到底還能有什麽災,或者說她還挺期盼出點什麽事,好用軀體的痛苦覆蓋精神的痛苦,或者幹脆結束痛苦。但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她只是休息不好,或者該去醫院看看眼部肌肉異常痙攣。可能是因為她已經連續一周多在淩晨三點才能入睡了吧。沒辦法,她睡不着,一閉上眼,高度興奮的神經就開始作亂,感覺腦子裏有人在奔跑、喊叫,焦躁不安的緊張感霧一樣籠罩着大腦。她坐過船,在船上待一天下來,晚上躺在床上總有自己還在搖晃的幻覺;現在就是,即使她已經安安靜靜地躺下了,合上眼還是覺得自己正在被追逐、被注視、被驅趕、被辱罵和被考核。她沒在吃檸檬,但一直保持着被酸到了的反應。
沒辦法,她只好又睜開眼,爬起來玩手機。一開始是回顧以前喜歡的小說、漫畫,像加固一個安全屋。後來那份喜歡也被消磨殆盡,她只能看點新的,但她的閱讀能力已經大幅度下降了,文字變得很陌生,連長一點的網絡小說都看不下去,只能不停地重複着下滑-下滑-下滑的動作,刷營銷號的短視頻,看一點明星娛樂、家長裏短、貓狗人間,再點開評論區,下滑、下滑、下滑,她已經沒法産出自己的思維了,只能麻木地看看別人的喜怒哀樂。
但今天暮談打算看點別的。在操場上看見那輪圓圓的月亮時,冷風掠過發梢,她莫名有點想念桂花的香氣,總覺得這種時候應該有點細細碎碎的冷冷的甜香。“桂花”像一個觸發鍵,忽然把某個模糊的形象帶回她眼前。那好像是她以前的某個設定,沒畫完,就扔下了。
暮談今年21歲,已經連載了三年的漫畫。短篇長篇都畫過,各種題材也都嘗試過,有成功完結的也有被腰斬的,總的來說受歡迎程度跟劇本弱智程度成正比……但最近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畫不出東西了。上一部作品剛剛匆匆結束,她得開始創作新故事了。可不僅劇本編不出來,人設也畫不出來,整日整日對着空白畫布發呆,畫幾筆就又删除,她不想再迎合市場畫弱智但華麗的小甜餅了……她想寫自己的故事,可她缺個主角。
所以那個人影跳進了她的腦子。暮談決定再多依靠一點過去的自己,翻出來舊設定看看。放好日記本,洗漱完躺下,打開手機找以前的文件。那時候她還沒有電腦,也不願意把沒做好的設定公之于衆,又不愛整理,人設圖、性格設定、服裝設定……雜七雜八丢得到處都是。相冊裏沒有,雲端也沒有,那可能是在某個古早的軟件裏……居然還沒停服。密碼試了幾組終于成功登錄了,迎面而來的文件名又陌生又熟悉。她一個個翻下去,一只追着小王子的身影、看過一百次落日的傷痕累累的小狐貍,這好像是她上物理課畫的;一個全是動物的郵局,貍貓郵遞員穿着波西米亞風的披肩和靴子,櫃臺後內向的文員垂着兔耳,戴一副又大又圓的眼鏡,長裙及地;會溫婉地笑着的客棧老板娘,手裏總是執着枝白玉蘭……好懷念啊,暮談無聲地笑,她能記起自己畫這些角色時的心情。那麽期待又飽含熱情,靈感源源不斷。
找到了。她找到那個命名為1128的文件夾,點進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草圖。叫什麽來着……
“林。”暮談在心裏默念,林,她無所不能的神明。
林在狂風裏奔跑。
紅風衣已經被撕裂了,後擺幾乎變成布條,無數只手在她身後追逐,想抓住那些飄揚起來的線頭。眼前就是七樓的天臺邊緣,她沒有絲毫猶豫就一步跳下,風衣落在地上,變成一團皺巴巴的紅。下一秒數具身體重重砸落,撞擊地面發出不間斷的清脆聲響,丁零當啷的,聽起來像一大堆玻璃罐子被砸碎了,裏面裝的玻璃珠、紐扣和金屬零件之類骨碌碌滾了一地。
林輕巧地從路燈杆上躍下,貓一樣地落地,沒發出一點聲音。她繞着滿地支離破碎的軀體走了半圈,地上沒有血,唯一的紅色是那件風衣,它被壓在最下面,只露出一截袖子。上面有只手,卻還在抽搐、扭曲,用指甲抓撓那布料。她走過去,像踩一片樹葉一樣碾上那只手,而手也如一片幹燥的梧桐葉那樣發出輕微的咔擦聲,碎了。
……真是沒完沒了,她心想,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身後慢慢聚集起一群人,都是被墜樓的聲響吸引來的。他們行動遲緩,喃喃自語着,蹲下身去撿拾滿地的破碎軀體,然後放進嘴裏,咀嚼,吞咽。碎片在他們的身體裏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林在陰影裏無聲地注視着他們,注視他們玻璃質地、奇形怪狀的頭顱,注視他們彩繪玻璃一樣的身軀,注視他們薄薄的四肢,注視這些……或許應該稱為“它們”的生物。
這個世界裏真正意義上的“人”只有她一個而已。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才是那個異類。追逐她的、遍地游蕩的、會吃掉同伴屍體的,全都是些奇形怪狀的類人直立生物。它們有四肢有五官,兩足着地、前肢抓握,在這座城市裏像人一樣生活,但衣服下的,不是肉身。它們無處不在,林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不管在哪這些生物都會找過來,看到她,抓住她,并試圖撕碎、吃掉她。她至今還能回憶起被分食的痛感。但當她恢複意識,她又擁有了完整的身體。就如同現在,一件嶄新的紅風衣正慢慢地在她身上顯形……那好像成為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她是不老不死且永恒不變的人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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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世界裏其它的生命每一日都在變。昨天所有人都是一張白紙,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着五官,她一路都在找有水或火的地方;今天是一堆玻璃罐子,所以她一直重複着跑上高樓再跳下去,這些玻璃人會跟着她跳下來,然後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在這,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生物要追殺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只有一個姓,林。
昨天這個世界一片寂靜,只有她奔跑時的腳步聲在回蕩。今天的世界則滿是喧嚣,四周都充斥着噪音。找不到來源的鳥叫婉轉清脆、不曾停歇,偶爾會有不知何處的電鑽轟鳴。玻璃人的腳步聲非常重,偶爾會像跳踢踏舞一樣原地跺腳,它們的講話聲也很大,林聽不懂,只知道這些東西永遠在大聲吵嚷,偶爾爆發出尖叫。它們還喜歡摔摔打打,連服務員放盤子都是重重砸在桌面上的——真不知道它的手和盤子哪個會先碎。她靠着這些聲音避開人多的街巷,靈巧地穿行在樓棟之間,往北行去。
這個世界沒有晝夜之分,天空永遠是黯淡的灰白色。但她的懷表一直在運轉,當那根短指針第二次指向“12”的時候,北方天空上就會亮起一顆藍白色的星。當它亮起,世界就會燃起熊熊烈火,不管是紙人還是玻璃人還是她,都會在火裏燃燒殆盡。等到星星和火一起熄滅,她就會睜開眼,再次奔逃一整天。
她不記得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但今天不同,今天她要在世界末日之前趕去赴約。
滿街都是玻璃人在游蕩。如果是晴天,或許這個世界會變得流光溢彩。沒有太陽,它們也就折射不出多漂亮的光。十字路口下的玻璃小孩晃晃腦袋,裏面的啤酒蓋子碰撞出細碎的響聲。它擡起頭,看見黯淡無光的世界裏一抹紅色的身影,像鳥一般掠過,轉瞬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