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長夢
02 長夢
暮談又做夢了。
這次她夢到自己一直在飛,從很高的地方一躍而下,貼着懸崖峭壁,在失重的心悸感中墜落,快到地面時突然又開始滑行,飛過原野和森林,飛過鱗次栉比的房屋,穿越山脈和河流,一直飛一直飛,落地時鳥一樣地收起雙翼。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生出翅膀,好像沒有,似乎她展開雙臂就可以飛翔。
可惜醒來後還是要踩在地面上。
暮談給自己沖了杯咖啡,忽然想起舊設定裏林其實有一雙翅膀。漆黑的巨大的羽翼,羽毛柔順而有光澤,借助它林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
其實想要自由的是她自己。暮談拉開椅子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對着編劇發來的劇本開始思考分鏡。她最終還是妥協了,過去的自己比印象裏還沒用,不管是動物郵局還是林,都被編輯拒絕了。自己編不出故事,那就只能畫別人的故事。這種時候總是分外難熬,創作不喜歡的作品,讓她覺得是自己在殺死自己。
沒關系,她對自己說,好好體會這份心情,就當是積攢素材了,以後能用上。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只要離開自己一小段距離,在高處俯視,她就不會痛,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會。只要一直保持着素材和代餐的心情,不把自己當作自己,而是當作別的什麽人、什麽角色,那份痛苦就會自然而然地變成可供書寫、把玩、欣賞的藝術品。只要把自己變成故事,一切心情都會變得美味。感情這種東西,放少了寡淡,放多了惡心,過于直白地展示自己的傷口是一種恥辱,會刺傷到敏感的人,也會讓鈍感的人感到困擾和反胃。所以她要僞裝。那痛苦和經歷都是她空想的,創作的,是藝術的,不是真實的,那不是她。就算尼爾·蓋曼曾經說“你得接受這種赤身裸體走在大街上的感覺”,就算誰都知道從作品反推創作者的人生經歷和精神創傷簡直易如反掌,她還是自欺欺人式地扯開名為“創作”的遮羞布,說,站在人前大聲哭訴不幸的是我的角色,不是我。
每一筆都是折磨。該把這份心情轉贈給她的哪一個角色呢?不如就轉贈給林吧,正好那是個相當不完善的設定,在她的手稿集裏只有一個模糊的形象,連正式的名字也沒有。
就把她的孤獨變成圍城,沒有人能聽見林的聲音;就把她的焦慮變成追兵,永遠追在林的身後。她的靈感枯竭,就剝奪林的雙翼;她的記憶力下降,就帶走林的過往。她并非是要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也不是自己過的不好就不願別人幸福……她只是覺得,如果連這些痛苦都了無意義,那她遍布傷痕的人生又算什麽呢?
就讓林接過她一部分的疼痛,然後變成她最完美的作品。
林順着鐘樓的回字形樓梯向上。樓內空無一人,只有她微弱的腳步聲在回蕩。登了頂,推開門,不遠處站着的人聞聲回頭,看見是她,松了口氣。
那是個女孩。看樣子像個高中生,個子很高,灰發灰眼,穿着灰色的連帽衛衣,快步向她走過來,問:“怎麽樣?你還好嗎?”
林點點頭。高中生又問:“那……有發現嗎?”
林這次搖了搖頭,然後一直看着她,意思是:你呢?
那女孩輕輕拽起她袖子一角,牽着她往樓頂邊緣走,在欄杆邊停下說:“那裏……變成了晴天。”
西側的天空果然亮着,一塊方方正正的藍突兀地鋪在灰白色中。林摸摸口袋,什麽都沒摸到,才想起這是新的風衣。女孩好像猜到她要做什麽,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眼,也沒說什麽,變魔術似的掏出來一根黑筆和一沓淡黃色的便簽,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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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寫:“去過,是游樂場,什麽都沒有。”
女孩小聲說:“我今天登上鐘樓的時候就有了,但好像別的怪物都注意不到,沒有任何生物往那邊去。”
“我去看。”林寫得很簡略,“你在這等。”
女孩猶豫了一下,沒說話,又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林看她的時候她躲開了視線,但沒松開手。林沉默幾秒,放下紙筆,牽起她的手,轉身向樓下走去。女孩的手有點涼,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但林能察覺到她因為沒被抛棄而雀躍起來的心情。
女孩叫祁安,是林五天前在高樓下撿到的。她的樣子在這個世界裏太顯眼了,林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她。那時她躺在地面上昏迷不醒,慘白色的小紙人像雪花一樣把她淹沒。林第一次在這個世界上見到和她形狀相似的同類,本想保持警惕遠遠觀望,可她剛驅趕掉那些食人生物,女孩就醒了。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世界上游蕩了多久,但五天前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是林。像一團混亂的草稿、一些潦草的色塊突然被描摹上了眉眼。
祁安沒解釋為什麽她認識自己。她和她一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也不知道這是哪,更不知道她要在這裏停留多久。紙人在她身上留下了細密的割痕,至今沒有恢複。她沒法像林一樣穿行在高樓間、從七八層跳下也不會受傷,所以要去看那片藍天,她們只能徒步穿過街巷,從所有類人生物中穿過。
下樓的時候祁安盯着林的背後,猶豫了片刻,小聲問:“……你沒有翅膀嗎?”
林搖了搖頭。她連聲音都沒有。祁安也就不再言語。她過長的劉海垂在鏡片前,鏡框後的眼睛像灰喜鵲的羽毛。忽然林松開手,回頭望了她一眼,就快步向下走去。她的衣擺開始燃燒,風衣和火一樣都是灼目的紅,零點到了,世界要燃起大火了。祁安停在原地,聽見她的腳步聲變得遙遠,直到連回音也消失。即使聽不見,她也知道所有的玻璃人都在熔化。等到大火停息,她又會見到新的怪物。
其實她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麽。
林聽不懂那些怪物的呓語,但她聽得清。所有的怪物……都在哭。
那些素描紙做的小人在哭,說着“我畫不出來,我寫不出來”,然後撕碎自己也撕碎彼此,變成更多的紙人;那些鉛筆人會一節節地掰斷自己,痛苦地喊着“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今天的玻璃人在說“好吵、好吵”,它們想要安靜,可明明它們自己就在吵嚷……為什麽?她不懂。
火勢蔓延到她身邊了。她穿越煙霧,緩步走下樓梯,火苗籠罩在她身側。那火其實沒有溫度,也不會傷害她。她來到這裏的第一個夜晚眼睜睜看着周身的一切都葬身火海,包括……林。她一個人在火焰裏驚慌失措,然後世界重建,林再次出現的時候她還在哭。林看了她一會兒,後來再也不會在她面前燃燒殆盡了。
火焰熄滅了。她走出鐘樓,看到林仍是一身紅風衣站在門前,面色淡淡的,沒有表情,和燃燒前別無二致。林從沒有見過世界如何重建,因此也對四周一切毫無察覺,但祁安穿越過大火,知道那些怪物去哪了——它們從未消失。它們都在自己的腳下。這個城市像蠟一樣,融化又凝固,蠟淚變成了新的藝術品。
夜裏的場場大火沒有讓腳步變得輕盈,醒後還要背負起無數個夢的屍體再前行。死去的不止那些怪物,還有神明——是的,林的屍體也埋在地下。
不會燃燒的異類只有她而已。
林牽起她的手,穿越過街巷、樹叢,在永遠灰白色的天幕下奔跑。怪物還沒醒來,她們向這世界裏唯一的一方晴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