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月

03 八月

我的生命又回來了,暮談心想。

從昨晚就開始有預兆了。盡管仍然難以入眠,她卻并不覺得疲倦,腦內狂風呼嘯的聲音似乎也開始有了形狀與輪廓,它們在編織故事。所有停滞不前的角色都開始瘋狂奔跑,所有人突然開始大哭大笑,暮談覺得自己的心髒又在跳動了。她其實常常能聽見心跳的聲音,但沒有這一次這麽令人興奮,她幾乎戰栗起來,簡直想現在就下床去寫,去畫——但寂靜裏室友翻了個身,于是她只好閉上眼。

好想快點畢業,她想,好想一個人住,可以自由地畫漫畫。白日裏的她只是具軀體,夜晚她才能找到靈魂。但這才九月,離畢業還有大半年。

前些天她過了自己21歲的生日。8月31日,一個意味着夏天結束的日子。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她也并不覺得失望。她過了年紀,不再會期待生日當天收到貓頭鷹來信或是被神秘組織帶走去屠龍了。生日當天她獨自一人去渡了江,天色陰陰的,江水也沉默無聲。沒有她想象裏的絢爛落日,天空只是慢慢地變成一整塊不透明的紫,然後黑下去。四周全是騎電動和摩托的下班打工人,還有放學了的系紅領巾的小孩。輪渡行至江中央,她在沉甸甸的生活包圍中許下願望,希望自己能夠如渡江一樣渡過餘下的人生。

大概只有在閉上眼雙手合十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從前是被家人包圍着,簇擁和催促裏許一些有關清華北大的幼稚願望;後來是在鋪滿試卷的匆匆時光裏,下了晚自習回來,沒力氣思考太多,就着腦子裏的數理化,許一些潦草的心願。算起來她好像沒有幾次是為自己許願,她只是在滿足別人的期待而已。21歲,她才緩慢地開始思考自己想要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那願望起了作用,她今天醒來後看到陽光灑落滿地,居然久違地感到一種飄飄然的喜悅。太好了,她心想,我的靈魂再次擁抱我了。我又可以去愛了。她光着腳跑到陽臺上,地板冰涼,陽光穿過雙腿和手臂,越過那些崎岖的泛白的傷痕,她盯着自己的皮膚,光影交界處是明亮的半透明的橙紅色,和畫出來的一樣。風突然變得那麽親切,穿過她這張織得密密的破漁網,什麽都沒留下。暮談突然很想笑,很想大聲唱歌,很想在草地上跳舞,想踩着浪花沖進海裏,想熱切地拉起朋友的手一起向日落奔跑。她蹦跳着回去找到拖鞋,拉開椅子,迫不及待地拾起筆,造清醒的夢。

陪我一起吧,林。她對着空白畫布想,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都陪我一起。

她最近常常畫林。心靈幹涸的時候,筆下只能流淌出那個紅色的輪廓。她被困在原地,林就替她在城市間奔跑;她不堪室友的吵嚷,林就遇見不斷作響的玻璃人;她畫不出來、寫不出來,于是紙和筆都變成追兵;每到夜晚她合上眼睛,在失眠裏希望自己最好不要有明天,林就在大火裏燃燒殆盡。有關林的作品畫了一張又一張,發布出去,收獲了很多點贊和評論,有人給她評論:“情緒好像要溢出來了……好強的表達能力,好厲害的創作”。暮談看了,只覺得慶幸,還好自己沒有直接訴說悲傷的心情,不然未經包裝的負能量是要被罵“惡心”的。

她的痛苦如她所願的那樣變成了受人歡迎的藝術品,而林是她戲劇裏永恒不變的女主角。永遠像神一樣地,表情淡漠地注視着一切。

別離開我。

今天醒來的是“眼睛”。

祁安跟在林身後穿過街道。她們今天沒有奔跑,因為視線是躲不掉的。無論走到哪裏,她們都能感覺到自己被注視着。偶爾她們能在餘光裏看見牆面上睜開的眼睛,眼珠緊追她們不放,可一旦對視,那些眼睛就會迅速合上。牆壁,地面,窗戶,到處都是。林試着在眼睛消失後砸碎玻璃,什麽也沒發生。人形生物也不見了,祁安覺得它們不是消失了,而是……和這座城市融合了。

她盡量不去看腳下,總覺得地面随時可能睜開眼。但當她每次擡起頭,都能看見灰白的天空上急速消失的巨大裂縫。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她讨厭被人監視着的生活,尤其是那眼睛的主人正時刻準備着審判自己。林還是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祁安總覺得她好像生動了一些……就像是面目模糊的鉛筆稿被勾了線,一時輪廓清晰起來。林注意到她的目光,眨了兩下眼睛,用眼神詢問:“怎麽了?”

“……你這裏……有一顆痣。”祁安猶豫着說,點了點自己左眼下,“以前就有嗎?”

林搖搖頭,祁安覺得比起“沒有”,更大可能是“我不知道”。大部分時候林什麽都不知道。她們終于抵達了那片明藍色的天空下。在跨入那片區域的瞬間,如芒在背的感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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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安下意識停住腳步回頭看,林也做了一樣的動作。身後空空蕩蕩。她們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困惑不解。祁安沒來由地有點緊張,跟在林身後向更深處走去。

繞過攔路的建築,祁安驀地感到眼前一亮,随即皮膚一熱——是陽光。她幾乎是震撼地擡頭,在多日陰郁後,終于看見天上明晃晃的一團白光。林小心地伸出手去,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能量形式。

她在便簽上寫:“這就是太陽嗎?”

祁安點頭。

林繼續寫:“比夜裏的火要冷。”

祁安頓住了,猶豫幾秒,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問。原來對于林而言,那燃燒是真的燃燒嗎?

她們繼續向前。陽光下林的風衣顯得愈發顏色濃烈,像古典畫作上用朱砂繪出的不朽的紅。四周的景色也在變化,腳下慢慢長出青草與苔藓,建築側面開始爬滿綠色的藤蔓植物,祁安認出其中一種是五葉地錦,她很喜歡的“爬山虎”。林從地面上撿起一個松果,環視一周,越來越多的高大樹木筆直地穿插在道路中,幾乎淹沒了所有的電線杆和交通信號燈。她們能聽得到鳥鳴,和風穿過枝葉時的呼吸聲。

沿着唯一的道路繼續向前,穿過繁茂的叢林,一座大樓突兀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是那種很普通的居民電梯樓,目測有十幾層高,外壁上米黃與磚紅交織,單元門緊閉着。林過去拉了一下,沒拉開。

祁安看見這棟樓的一瞬間就停下了腳步。林回頭的時候她正仰着頭,神情裏帶着困惑、不安,和……一些恐懼。

“……”,她意識到林的目光,才慌張地幾步走上前來,小聲說:“這個……應該要刷卡。”

她從衛衣的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小的藍牙門禁卡,在門側的對講機上貼了一下,“嘀”的一聲後,門鎖咣當開了。她拉開門往裏走,電梯刷卡後“18”自動亮起來。林跟着她走進來,在便簽上寫:“你來過這裏?”

祁安小聲說:“這是我家。”

林好像不覺得“自己的家突然整棟樓都出現在了奇怪的世界”這件事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點了點頭,祁安開始懷疑她是否知道“家”這個概念。電梯內外都長着野草,偶爾有零星的黃白色小花在其中綻放。祁安在家門前停下腳步,發現門口居然像一些電影裏那樣立着個信箱。原木色的,帶着天然的紋理,信箱上站着只閉目的淡藍色小鳥,一動不動,祁安心說做得好像真的哦,忍不住伸手去摸。可碰到的瞬間,鳥突然抖抖羽毛,睜開了眼睛。

那只是一個極微小的動作,祁安吓得收回了手,再看的時候鳥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她驚疑不定地退後幾步,被奇形怪狀生物圍繞的不愉快回憶頓時湧上心頭。林一步上前就要攻擊,這下鳥裝不下去了,撲棱着翅膀原地起飛,居然還口吐人言,扯着嗓子大叫:“安安!安安!救命啊安安!”

林動作極快,在漫天羽粉裏一把抓住肇事鳥,鳥在她手心一邊撲騰一邊嗷嗷慘叫,與此同時門被一把推開,伴随着清脆的風鈴聲,少女躍過門檻,握着把手不滿地斥責道:“既白!都跟你說了不要裝假鳥惡作劇吓人了!”

她沖出來的動作像小鹿一樣靈巧敏捷,淺金色的麻花辮也跟着動勢躍起,祁安對上她紫水晶一樣閃閃發亮的眼睛。林松開手,鳥不叫了,炮彈一樣逃到少女肩頭。

“哎呀,”她驚喜道,“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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