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焰

04 火焰

暮談對着空白的紙面發呆。

一開始寫日記是因為很多話無處訴說,只好寫給自己看,後來發現那些事和心情記敘下來并沒有意義,因為她總有一天會無法共情過去的自己。那些令過去的她憤怒或悲傷的事,現在看來都幼稚愚蠢得可笑。所以最後一個會聆聽的人也消失了。

但她并不否認抒發情緒在當下的意義。只是她不再産生情緒了。輕飄飄的感覺只持續了幾天,她就從雲端墜落下來,而此時快遞才姍姍來遲,箱子堆滿整間屋子。回過神來她才發現自己說了太多蠢話、做了太多蠢事、買了很多東西花了很多錢,每一樣都讓她羞愧。

燃燒過後只剩下疲憊。她最後只在日記本上畫了個向下的箭頭,意思是今天心情不好。原本她想用這樣的方式監控自己每日的情緒,試圖找出些規律,後來發現她的心情波譜比一段宇宙噪聲還要混亂。

不想再自己對自己說話了。暮談心想。我想要一個完全理解我、支持我、愛我的人……哪怕是虛幻的也好。

幻聽适時地響起了,她有時會聽見周圍有人竊竊私語,有男聲有女聲,聽不清在講什麽,但很吵。她對着空白畫布發呆,半晌拼盡全力拿起筆,習慣性地勾勒出一抹紅色。林的形象自然地流淌出來,垂着眸,一如既往地面色平靜。

是因為她本身不能肆意大哭大笑了,所以只能畫出面無表情的角色?還是說如果林表現不出情緒,那她利用創作者的身份向角色轉嫁痛苦、焦慮時,愧疚感就會少一點?無論如何,暮談喜歡這種平靜,不管那代表着白紙還是深海,總歸都能接納她無處安放的情緒。不論她的痛苦有多濃烈,狂風席卷裏林都像座不倒的神像。她是卷起風暴的罪魁禍首,但她也蜷縮在林的翅膀下乞求庇佑。她換了黑色的勾線筆刷,給林的左眼下點上一顆痣。

是淚痣。暮談一直很想要顆淚痣,但很可惜,色素不怎麽聽大腦皮層的指揮。所以她給林加了一個,舊設定裏是沒有的。正下方的位置很特殊,通常人們在喜極而泣或悲傷痛哭時,由于面部肌肉擠壓,眼淚通常會由眼角或眼尾流出,途徑的痣叫淚痣,寓意不好,注定一生多淚。而人在恐懼時面部肌肉僵硬、眼睛不自覺睜大,此時眼淚才會從正下方流出。這其實是個很值得反複品味的設定,可以放在兩個角色身上作對照,但在林身上……她倒不覺得林會大悲大喜,更不會被吓哭,這個人——這個角色如果哭,也只會木木地任憑眼淚流出罷了。況且她想不出這個角色會流淚的理由。全知全能的神怎麽會落淚呢?神傾聽過那麽多苦難,依舊面色不改。

——等等,林為什麽不能做那個傾聽她的角色呢?

暮談在若有若無的低語裏忽然這麽想,畫面上林正站在海水中央,看着她。作家與角色有一種獨特而緊密的關系,作家創造了角色,角色也反過來成就了作家。無法自我肯定的人會拼命尋求他人的注視,甚至于想象自己被愛着,來獲得穩定的自我價值感。對象是現實裏的人的話首先不尊重對方,其次是必然會影響人際關系,還有相當多的不穩定因素。想象自己的角色愛着自己是最無害的一種方式,因為這其實是繞過了自己的監視在自戀。

毫無疑問她是愛着林的,那麽林呢?

如果是你的話會怎麽說呢?你會聽我傾訴嗎?你能承擔住我時而如雪崩一樣的情緒嗎?你能在我燒掉一切後還來擁抱我嗎?

你能代替我來愛我嗎?

“……安安?”

祁安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了這幾個字。她站在原地沒動,滿臉寫着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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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我就是!”那女孩子歡快地說,她的聲音清脆,帶着點撒嬌似的甜意,像塊透明的蘋果味硬糖。

“……”祁安眨了眨眼,“這不可能……你不應該存在,你只是……你應該只是我的一個設想……”

“太好了,你還記得我呀!我以為你早就忘了呢。”女孩也學她眨眨眼,笑着說:“沒錯!我就是那個願望成真的你自己。我和你理想裏的樣子不一樣嗎?”

……完全一樣。祁安看着她歪頭笑吟吟的樣子,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藍鳥狐疑地望望她們又望望主人,忽然撲棱着翅膀跳上女孩的頭頂。安安把門推得更開了些,後退幾步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進來說嘛,你們要一直站在那裏嗎?”

祁安猶豫了兩秒就走了進去。她的家還和記憶裏一樣,只不過變得有點像童話裏的場景。巨大的蘑菇長得到處都是,原木的桌子上開着花,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中傾瀉而下。安安站在大廳中微微擡手,幾大片雲朵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茶幾旁——那應該是雲吧,祁安猜測,要麽就是棉花或者幹冰……藍鳥率先飛了下去,那些蓬松的白色穩穩地托住了它,任憑它在上面蹦來蹦去。

“來坐來坐!”安安拉了她一下,祁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而僵硬了一瞬,但女孩子的手柔軟溫暖,不由分說地拽着她倒在那片雲裏——居然很像懶人沙發,祁安不自覺地放松幾分。濕潤的氣息鑽進她的鼻腔,祁安分辨了一下,有一點雨水的味道。林也學着她們的樣子坐下,好像不太适應被雲朵圍繞的感覺,微微皺了皺眉,這在她臉上是很新奇的表情。安安輕輕叩了下桌子,茶壺和白瓷杯就跳出了桌面。祁安知道那裏面裝的是蜂蜜柚子茶,還知道接下來蹦出來的甜點并不能吃……

林拿起一塊巧克力餅幹。毫無預兆地,掌心中傳出一個聲音:“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

她猛地用力,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就捏碎了那塊餅幹。碎渣簌簌地落下,祁安倒吸一口涼氣,不安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安安卻只是拍拍手,那些碎渣就在淡金色的光暈裏蹦跳着變回了完整的形狀。

“真沒禮貌。”餅幹用大叔音嘟嘟囔囔,背起手——它怎麽有手?那四肢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簡筆畫一樣……但總之它背起手溜達到安安的茶杯旁,旁若無人地跳了進去——當然沒成功,安安把它拎了起來。

“不要把我的茶當溫泉!”安安沒好氣地道,把它扔回甜點堆中。祁安注意到現在甜點們都開始動了,連那些方糖都長出了手和腳,有一塊小心翼翼地走到林面前張望,她連忙按住林讓她別動手,它卻還是被吓到了,撲哧一聲,表情和四肢都消失不見,身體落在桌面上,變回普通的白色糖塊。

“真的是你。”祁安喃喃道,環顧四周,一切都和她曾經的想象一模一樣。“……魔法師先生還好嗎?還有狐貍先生……你們還有聯系嗎?”

“他們去很遠的地方旅行啦!給我寄了很多明信片呢,我去拿給你看!”安安跳起來,跑到閣樓上去了。祁安望着她的背影出神,林碰了碰她,遞給她一張便簽:“她說她是你,但你們長得不像。”

“當然不像。”祁安笑了,“因為她是我理想中的樣子。理想這個詞你知道嗎?就是我希望變成她那樣。”

“為什麽?”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不喜歡自己啊。林的眼神太過安靜,祁安不想說這麽掃興的話,于是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我之前有一段時間幻想過自己是魔法少女……好吧很幼稚,但是當時很流行這種動畫,我很喜歡。白天上學,夜裏就出門去清掃惡念,信念是愛與希望,為大家帶去歡笑和幸福。我在互聯網上建立了一個賬號,名字就叫魔法少女安安,每天發一點符合這個身份的言論,和評論裏的人們聊天,問他們今天有什麽開心的事、說出自己的十個優點……還有彩虹會是彩虹味的嗎,如果可以給小行星起名的話會叫它什麽……大概就是這樣。”

她看着桌面上亂蹦的甜點,慢慢說:“巧克力味餅幹會覺得自己的口味太普通了,想變得獨特一點,它最羨慕那些蔓越莓口味的夥伴,咖啡味曲奇有點難過,因為它苦苦的……”

不知道哪塊餅幹大聲地沖她喊了一句:“你真懂我!”

祁安笑出了聲,鏡片後灰藍色的眼睛眯起來,放松了許多。安安跑下了樓,懷裏抱着個巨大的木盒子,裝滿了各種信件和明信片。祁安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她曾經有過短暫聯系的網友們居然真的過着和互聯網人設一樣的生活,而她理想中的自己正在一旁啃蘋果,樣子跟她背帶裙上那只小熊貓差不多。蘋果配紅茶?祁安有點疑惑,端起自己的杯子嘗了嘗——可樂?

我就知道那些方糖不是為了放進茶裏的……她腹诽,看見剛才被林吓到的小方糖又長出了手和腳,正在和那只鳥吵吵鬧鬧。

“對了,這是既白,我的信使!”安安忽然想到什麽,把那淡藍色的小鳥捧起來給她們介紹,“它打開魔法通道後,朋友們就可以把信投進門口那個信箱了。”

“但今天信沒來,”鳥随口說,“你們兩個倒是來了。還沒問呢,你們是什麽人?我知道這小丫頭是另一個安安,那這個一言不合就進行無差別攻擊的暴力狂怎麽也在這?”

祁安正猶豫着該怎麽說,安安就替她解了圍:“既白,禮貌點!是小祁的朋友吧?你叫什麽名字?”

“林。”林給她寫了便簽。

“沒有名字嗎?”安安放輕了聲音,“你的嗓子……?”

“一直都沒有。”是雙關句。都沒有。安安點點頭,沒再追問,倒是林又寫了一句,“你為什麽在這裏?”

跟鳥學的。既白炸毛了,安安卻神色認真地道:“因為這裏有非常、非常多的痛苦,我來這裏是為了喚醒幸福。”

“這是我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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