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停息
05 停息
咔嚓,暮談按下快門,拍下一張照片。
她放下手機,取景框後的人轉過身來,風吹起她的頭發。沒過多言語,只是輕輕地眨了兩下眼睛。陰雨天氣,灰白色的天空顯得那人的風衣顏色愈發濃烈。紅色是飽含感情的顏色,是血與火的象征,也能用來描述心髒和愛情。
林當然不在那裏。暮談只是拍下一張空照片,然後想像她的樣子,準備回去之後畫出來。幻想向現實的過渡十分輕易,好像她的生命裏本該有這麽一個人。她走過天橋的時候林跟在她身後,她停下看鳥的時候林就站在她身邊,她拍下的所有空曠風景都順理成章變成了人像照片。在照片裏畫平面角色是個新的嘗試,但意外的是這一系列突破次元壁的畫廣受好評,她收獲了很多浏覽和點贊。大概是因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幻想過和自己的作品在現實裏見一面吧。
她沒再去想連載漫畫的事。編輯發來的消息還沒回,焦慮像一群打轉的螞蟻,在她身體上锲而不舍地盤旋着。喉頭有點哽,但很快就被雨天獨有的潮濕氣味沖開了。暮談知道自己在逃避,在拖延,可靈感不是召之即來的。她想要回到那種飄飄然的在雲端一樣的狀态,但現實是她只能被動地坐在原地,用玩手機來麻痹自己。她又開始嗜睡,經常中午十二點才醒來,兩三點又躺回床上去。下午睡覺容易做噩夢,盡管在夢裏被追逐、撕咬已是常事,她每次睜開眼還是會覺得疲憊不堪。
所以她拉着林出來了。當一個人不再能由內向外長出生命,就只能向外界尋求一絲綠意。十月份這城市仍然溫熱,碧綠的梧桐葉遮天蔽日,她穿了喜歡的裙子,想起這好像可以被稱為“采風”。非常輕盈的詞彙,采摘一縷先穿過滿城綠樹、又拂過她們發間的風。
林說……她想不到這種情況下林會說些什麽,所以林還是不說了。她給林設定好了聲線,是她最喜歡的女歌手那樣的聲音,中性,很薄、很低,帶着一絲沙啞和冷意。暮談不太喜歡自己的聲音,變聲期後就失去了少女的感覺,不夠甜美也不夠冷淡,是在中間不尴不尬的位置,比一般女孩子要粗,還帶着鼻音,像霧霾一樣不透氣,大聲說話又會變得虛弱無力。想起來以前她很希望自己的聲音可以變得甜一點、清亮一點,像玻璃瓶,或是她小時候很喜歡的那種劣質硬糖。蘋果味和檸檬味的好吃,顏色也鮮亮,她最讨厭草莓味。
大多數時候她其實不知道林應該說什麽,所以設定好的理想的聲線毫無用處。明明是自己創造的角色,卻寫不出臺詞來。大概是因為她自己也不愛說話,所有言語只在腦子裏卷起風暴,被撕得七零八落。在思想的世界,吵嚷沒有一刻停止。但是,在想象林在她身邊時,那些擾人的幻聽都變成了白噪音。她的世界重歸寧靜,極端而瘋狂的情緒也都适時地沉默下來。
林的安靜是一種令人心軟的空白。
她的空白則只是空白而已,不值得書寫也不值得歌頌,無聊至極。
采風好像真有點用處。牽着林的手,她穿過迎面而來的潮濕的風。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如茵的綠中去,讓雨水沖刷她每一寸枯竭的神經,直到幹涸的身體再度長出纖細的苔藓和銀白的詩篇,直到她的血液裏情人和春天都歸來,再長出一個月亮。
我的人生已經一無是處了,暮談想,但只要我還能創作,我還有角色陪伴在我身邊,我就還能堅持到下一個白日。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到明年春天呢?冬天反正很快就會來了。她想讓林看看雪……也看看桃花。
“這就是……你一直以來在做的事?”
“是呀,你不是也一樣嗎?”
祁安咽下後半句話,緊張地推了推眼鏡,忍不住有些發抖。狂風獵獵,嘶吼着吹起她們的頭發和衣角。幾分鐘前林問完那個問題後,安安說反正差不多也到時間了,不如你們跟我來吧!然後她們跑上了天臺,推開門的瞬間祁安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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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臺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沒錯,但不遠處的天空上,靜靜地懸挂着一個……巨大的蜂巢。
它停靠在那片明藍色之外,緩慢地自轉着,滿布孔隙,像一個被剖去了表面又被橫七豎八切了幾刀的蜂巢,但是是純白色的,并且從每個孔洞中不斷生出白色的球體,上面浮着黑色的圓。
那是“眼睛”。
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脫離母體,然後向四周飛去。有些墜落到城市裏,有些則融入灰雲中。有幾顆向着她們的方向飛來,卻好像撞上了無形的牆一樣,消失不見。它們無法進入這片藍色天空籠罩的區域。祁安一瞬間就明白了,這大概是怪物的巢穴,今天一路跟随她們的視線大概就來源于此,或許前幾天的紙人、玻璃人也是這樣被制造出來的。這片保護區應該是安安的手筆……忽然間林碰碰她,遞來一張便簽:
“它在靠近。”
她異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了戒備的情緒,貓一樣繃緊了身子。祁安擡頭注視那蜂巢,意識到林說的對。蜂巢在移動,以極緩慢的速度向這裏推進。方形區域正逐漸縮小,她和林在鐘樓上看到的時候這片天空至少有三個小區那麽大,現在幾乎只能堪堪遮住這棟樓。
“不用擔心!”安安朝她們笑,“這是母體,那些眼睛是它的增生物,清除掉它之後就不會再有怪物産生了,每一天都是這樣。放心吧,我已經很熟練了!”
“可我們從來沒見過它。”祁安脫口而出。
“不一定在空中的呀,有時候它在地面上,有時候在湖裏,”安安說,“今天是有視線感知、會跟随人類的生物,我猜它們的母體應該會在天空中,但被增生物看到的話它一定會逃跑,所以我在這裏設下了陷阱,等着它們過來。”
你要怎麽……祁安想起自己好像沒有設定過具體的所謂“消除負面情緒”的方法,剛想問,安安卻已經上前一步,法陣在她腳下浮現,發出瑩白色的光輝。她的麻花辮散開了,淡金色的、微微卷曲的長發在狂風中舞動。她的右手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根法杖,細長的、銀白色的,形狀看起來像一根樹枝。她把樹枝橫在身前,輕聲念起她們都聽不懂的詞彙。
林想要上前,卻被祁安拉着退後幾步到天臺邊緣。她搖搖頭:“你沒有攻擊手段,別去了。”
從安安身邊、從不遠處的城市裏,祁安看見無數銀色的光點浮現,閃爍着浮在半空。那些眼珠好像察覺到了什麽,蜂巢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無數眼睛在半空之中睜開,左右搜尋後不動了,瞳仁凝視着她們的方向。灰雲被撕裂,視線将她們籠罩。越來越多的眼珠像飛蛾一樣撲向這裏,撞在不可見的屏障上,被消弭。
安安緩緩旋轉手腕,把法杖的杖尖指向蜂巢。随着她一聲令下,所有光點劃破靜寂,如無數箭矢一般疾速沖向白色蜂巢、沒入其中。片刻沉寂後,爆炸聲驟起。
蜂巢爆發出仿佛警報一樣的尖銳嘶鳴,在片片白光中開始猛烈地顫抖、解體,當空分解成一塊塊白色碎片,墜在地面上轟然作響。
林皺了皺眉,祁安捂住耳朵。還是和以前一樣,她聽得清怪物在喊什麽。
“不要看我。不要監視我。不要注視我。離我遠點。”
在劇烈的爆炸與巨鳴裏,蜂巢終于全部碎裂,墜落在地。天空中的藍色也被灰雲吞噬到僅剩一小塊,剛好是頂層天臺的大小。陽光灑下來,一切都恢複了寂靜。安安收起了法杖向她們跑過來。
“這樣……就可以了嗎?”祁安問。
“嗯。”安安點頭,“還有些藏在城市裏,但母體消失後這些增生物也會慢慢消失掉的。我的小助手也在城市裏幫忙呢,很快的。”
祁安松了口氣,松開無意識間絞緊的衣角,林卻是問:“一切都結束了?”
“只是今天而已。大火過後還會有新的怪物産生的。”
祁安又皺起了眉,猶豫着問:“不殺死母體的話,它會一直存活下來嗎?我沒在這裏見過兩種以上的怪物同時存在。”
“不會的,”安安說,“大火會把一切都清除。”
“所以你做的一切其實毫無意義。”林給她看便簽。“你殺死它們,還會有新的複生。你不殺它們,它們也會消失在火裏。既然沒有結局,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你說得對。但是,這就是我的職責。看到可能會傷害大家的生物,就要去清除,看到誰有危險,就要去救助。就算負面情緒是無窮無盡的,我也要盡全力讓大家幸福。我相信希望的魔法,相信愛與和平。”
林顯然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異色瞳裏流露出些許困惑。
“我曾經也試過尋找它們的規律,”安安說,有縷頭發從她的肩頭滑下,背帶裙上的小熊貓仍然保持着天真無害的形象,“但是這好像就是這世界的真相了……我們莫名其妙來到這裏,然後莫名其妙被追殺,怪物無窮無盡,時間也無窮無盡。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任不顧。我會一直戰鬥到我自己也消失為止。”
“……”祁安張了張嘴,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安安察覺到她的異常,轉過頭來看她,林也跟着看過來。
“怎麽了?”安安問。
“我應該……知道一點,有關這個世界的真相。”祁安小聲說,“我其實聽得懂它們在說什麽。”
“它們大部分時候都在哭,說不要看我、不要跟着我,我畫不出來、寫不出來,還有……我好想死。不是同一種聲音,但我能在所有聲音的下面,聽到一個很小、很小的,女聲。”
她仔細想了想,描述道:“是一個不太甜也不太冷的聲音,有點鼻音。很特別也很熟悉。和我的聲音有點像,但比我要稍微粗一點……所以我想或許在所有母體之上,還有另一個母體……她是本體。或許我們找到她,就可以解決問題了。”
安安陷入了思考:“原來它們在說話……我從來沒聽懂過。但是我們要去哪裏找本體呢……林林?怎麽了?”
祁安看向林,她難得顯露出了有些焦急的神色,攤開她的懷表又指指北方天空上的一顆藍白色的星,遞過來的便簽上只有一個字和一個問號:“火?”
“啊?哦你說大火!”安安恍然大悟,“這裏是隔絕大火的呀,這一整棟樓都是我造出來的,當然不會受環境影響……林?!”
她話才講了一半,林就好像猜到了她的意思,轉身就向天臺邊緣沖去。兩人還沒來得及阻攔,就看見她翻過了欄杆,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