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琴音

06 琴音

“今天好累啊。”

“辛苦了。晚上去吃好吃的吧。”

“終于買到了喜歡很久的裙子。但我穿起來很難看……明明期盼了那麽久。好失望,不想再穿了。”

“可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很好看。”

“每一天都好疲憊……好想睡覺……”

“沒關系。好好休息吧。”

“我好像連自己最喜歡的事情都做不好了……我好像失去幻想的能力了……”

“只是瓶頸期而已,沒關系,去做點別的事情換換心情吧。”

“你說我至今為止的人生到底有什麽意義呢?我什麽都沒做到。”

“人不是一定要做到什麽才可以存在的。我們只是在這裏而已。”

“好想回到過去。想知道我為什麽創造了你,想知道那時候的我給你安排了怎樣的劇情。好懷念那個年代……那時候我還可以寫很多很多故事。我有跟你說過嗎?我高三的時候其實想過要跳樓。”

“為什麽呢?”

“是啊,為什麽呢?我現在也記不清了。世界上那麽多受苦的人,我什麽苦都沒受卻還想着死,真是好對不起他們。”

“苦難是不能被比較的。每個人都有難過的權利,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幸福是可以抵達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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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的。”

“真的嗎?”

“真的。”

“好難克服發布作品的羞恥感和不安感。總覺得自己的某一面被暴露出去了很有壓力……承受不住的時候會把一切都删掉然後逃跑,但長期得不到關注和反饋又會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得不到別人的承認就會死……拼命呼喊着想被看見、想被愛……我是吞食他人認可的怪物。有時為了蹭熱度去畫一些自己并不感興趣的東西,看到點贊數暴漲的時候覺得自己好惡心。不想被流量裹挾,不想熱度焦慮,不想丢掉初心。”

“為了被喜歡而去做事不可以嗎?不夠虔誠不夠真心所以不行嗎?想被認同是很令人羞恥的事情嗎?如果只有靠着別人的認可才能不讨厭自己的話,為什麽不試試這樣借着別人的愛一點點建立起自信呢?”

“看了本書,說有些話可以培養自己的自我同情心和自尊心。如果從來沒有人對你說過這些話的話,你可以試着對自己說:我很高興你能來到這個世界上。我愛你本來的樣子,我會盡我所能永遠站在你這邊。你的所有感受我都願意接受。還有很多……确實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但要我自己講給自己聽也太奇怪了。”

“那麽我來說吧。我來愛你。”

“別離開我。”

“好。”

“如果我再優秀一點就好了……如果我再漂亮一點聰明一點可愛一點,能夠畫得再好看一點,再聰明一點成績再好一點,再多有一點才華只要一點就好,能再被多喜歡一點就好了。”

“……”

“你看過網上那個梗圖嗎?’你的精神病蓋過了所有你值得被愛的優點’。漂亮的人生病會惹人憐愛,有才華的人可以把痛苦轉化成作品,我什麽都做不到。”

“……”

“沒有人會愛我的。”

“我永遠愛你。”

暮談病了。

其實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但來得莫名其妙又來勢洶洶,她毫無準備地被擊倒了。嗓子疼得睡不着,就算蓋了兩床被子也還是覺得渾身發冷。她在床上蜷縮起來,在黑夜裏睜開眼,林和她面對面躺着,望着她,鬓發滑落,她伸過手來握住她冰涼的指尖。

“我在呢。”林說,聲音低低的。

暮談在心裏回了句“好”,就閉上眼,忍着痛輕輕呼出一口顫抖的氣,又猛烈地咳嗽起來,喉嚨和胸腔都震得發疼,她像蝦一樣又弓起了背,察覺到林悉悉窣窣地靠近,在自己背上輕輕拍着。感覺……那麽真。

她有點分不清幻覺和現實了。

有很多作家會說寫作到最後故事會脫離掌控,他們只能變成攝像機,跟在人物後面記錄下結局。她則是離自己的角色太近了。不知不覺間她往林身上添加了太多她喜歡的元素,不知不覺間她好像有點愛上自己的作品了。

就當她卑劣吧,但只要她呼喚,林就會出現;只要她張開手,就能得到擁抱;只要她閉上眼,就能得到親吻。她一次又一次陷入恐慌、焦慮,又一次次被林撫平。

這實際上是一件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只要最初的想法生了根,後面的事情就開始一發不可收拾起來。更何況她的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幻想和幻象。只要稍微放任一下自己,放任自己沉淪到原本極力忽視、極力擺脫的虛幻世界中去,她就可以觸碰到林。

簡直是……得天獨厚。

暮談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有些人會在陷入低谷時驟然愛上別人,原來擁有一根稻草或蜘蛛絲是如此幸福。光是能牽起林的手和她并肩而行,她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只要有林在,她就可以被傾聽、被理解,她就不孤獨。

淩晨五點半的時候她醒來了。是被咳醒的。怕吵醒室友,她把自己蒙進被子裏,咳着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中午拖着沉重的身體吃了飯又躺回床上,短視頻滑着滑着就又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是傍晚時分,窗外天色完全暗下去了。打開手機,好多未讀消息。上次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果然是個令人失望的數字。老師在催交作業,她還沒有寫。編輯帶來了壞消息,新漫畫數據不好,大概要被腰斬。家裏人發來長長的語音,轉成了大片大片的文字,她勉強讀出了其中的意思,大概是給她看好了人家,就等着她畢業回去嫁人,生孩子侍奉老人了。

“別一天到晚做白日夢了,早點認清現實吧。”他們這樣說。

暮談慢慢地爬起來,下床的時候摔倒了,她好像沒有知覺一樣,呆呆地坐着,眼淚忽然就從眼眶邊滑落。

好累啊……好累啊。我真的不想再繼續了。我想逃跑……想離開這一切……

她覺得自己好像浮在半空,隔着一層霧,她模模糊糊地看見林适時地出現在她身邊,看見自己在哭,看見林俯下身抱住自己,但她什麽都沒感覺到。她離身體好像還有一點距離,于是林說的話,她用了好久才聽清。

林說,“所以我只是你的工具,對嗎?”

……

……為什麽要問這種不合時宜的問題呢?明明就像往常一樣過來安慰我就好了啊。只要你說一句“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我就還有力氣爬起來……

林依舊是面無表情,暮談忽然懂了,原來是自己不想堅持了。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的。只有她呼喚的時候,林才會出現;只有她有靈感的時候,林才會有生動的表情、有勸慰她的話語。從頭到尾只有她一個人,扮作兩角玩過家家。林只是她腦子裏的另一個想法,是她超我和本我沖突時來調節的自我,是她僅存的那點……對生命和未來的渴望,是她為數不多的自我肯定與自我同情。

是她想要林意識到自己是工具,所以她讓林這麽問了。地面上的那個她脆弱、敏感,需要“幻想愛人”來安慰自己,浮在半空的她冷靜、清醒,自私又自傲地掌控着一切。是她想要自己意識到,夢該醒了。

于是她看見自己正跪在地上捂着眼流淚,聞言從指縫裏露出紅腫的眼,又平靜又殘忍地說:

是啊。

你不過是我的幻想,你是我創造的角色,你的所有對話都源于我,你只是我的工具。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精神病人。

于是暮談看着自己站起身來,看着林漠然地坐在原地,像一個失去指令的機器人。就這樣吧,不要再幻想了。不要再做夢了。回到現實中去,這才是所有人都期望的。

再見了,林。

她們在樓下發現了林。大火熄滅了,林獨自一人跪在地面上,保持着抱着什麽東西的姿勢。聽到聲音,林轉過頭來看向她們。

她張開嘴,好像是第一次使用聲帶一樣,先是氣聲,然後是“啊、啊”的音調,再然後,她說出了第一個詞彙。

她說,“祁安。”

安安瞪大了眼,驚喜道:“你的聲音!你可以說話了!”

林點點頭,說:“嗯。安安。”

她站起來打量四周,新的秩序在火後重建,樹林和眼睛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為常見的水泥路面、建築大樓,有好多棟樓和安安造出來的那棟一模一樣。目前還沒有怪物,大概又是會隐藏的類型……

林的聲音又薄又冷,低,還帶着一點沙啞,像一片薄荷巧克力,和她的樣子十分适配——祁安這麽想着,又追問:“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一定要到火裏去?你剛才跳下去的時候我都快吓死了!”

林輕聲說:“我要去見一個人。”

“人?”安安發問,皺起眉毛,“火是媒介嗎?”

“嗯。穿過大火,我就可以見到她。每一次都是這樣。”

“是什麽樣的人?”

“有時候活潑愛笑,有時候很愛哭。情緒不太穩定,有點喜歡抱怨,是很脆弱的人。”林說,盯着祁安看了兩秒:“她的聲音和你形容的一樣。”

她又把視線轉回自己的手掌,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她說我是她的幻覺……我不明白。我是存在的。”

祁安和安安交換了一個眼神,安安點點頭說:“是本體。但看起來她在另一個空間,要穿過夜火才能找到她,你和我都不行……林,你有辦法接觸到她嗎?”

“我不能。我被困在了那副身體裏。那也是我的身體,但我不能控制。我只能說她想讓我說的話。”

“這下就麻煩了……”安安小聲念叨着,臉上盡是困惑不解,半晌她搖搖頭,一手一個拽起兩人:“算了,我們先回去吧!離下一次大火還有好久呢,我們來開作戰會議!”

但直到林的懷表第二次轉過“12”,她們也沒等到大火。

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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