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母女重逢 (14)
貴閑人。”
“如今天下已定,只剩遼國和北漢,二哥雄才韬略,這兩個地方還不是手到擒來。”
“你說得輕松,北漢倒是小菜一碟,只是這遼國,哎……這是個勁敵呀!”
當年自己和大哥趙匡胤定下先易後難、先南後北的征戰策略,不曾想遼國在這二十年內迅速崛起,兩軍雖不曾正面交鋒,遼軍卻屢次阻擾宋軍伐漢,幾番交戰下來,漸覺遼軍之勢日盛。此時正是用人之際,身邊能多一個人是一個人,想來文化對自己搶先登基之事,一定有所埋怨,眼下必須要安撫他。
“四弟,好歹再幫哥哥幾年,你我兩個做叔父的,一定要為德昭多考慮。咱們趙家雖得了這江山,眼下卻并未統一,德昭畢竟還年輕,歷練不夠,咱哥倆若不多操點心,哪天我若像大哥一樣,被閻王爺招了去,這天下就只能靠你了,你怎麽能撒手不管呢?”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有意要将娘親生前的遺訓兄終弟及執行到底,文化倒是對這皇位沒什麽興趣,将來如若二哥崩逝将帝位傳給自己,他才不會接手。一來,自己閑散慣了懶得約束自己;二來,二哥百年之後,德昭怕是已經須發花白,自己若再接手,侄兒還能做幾年皇帝?
“二哥說的是,等這天下四安了,我再去做個神仙隐士。”
趙炅輕輕拍了下文化的肩,眼神裏透着期待和感激之意。
72、晉者亞日 …
太平興國四年(979年), 趙炅讨伐北漢。北漢國力衰微,最盛之時僅有十二州,屢靠遼兵增援才得以幸存。
這次,宋軍出奇制勝,擊退了前來援漢的遼軍, 于五月二十日進宮北漢都城晉陽城,北漢後主劉繼元被迫遞交降書, 北漢至此滅亡。
趙炅心想,晉陽自古以來, 就是帝王龍興之地或割據政權的政治中心, 一度傳為“龍脈”。晉者, 亞日也,本身就有儲君之意。歷代以來, 數不勝數的晉王先後登上了帝位。先後有大名鼎鼎的晉文帝司馬昭, 曹魏時,他被封為晉王, 後來漸生反心,從此留下了千古絕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馬炎繼承了父親司馬昭的晉王之位, 後來強行逼迫魏元帝曹奂将帝位禪讓給自己, 從此成為晉朝的開國君主。
建興四年(316年), 前趙昭文帝劉曜陷長安, 西晉亡。次年,司馬睿即晉王位,從此複建晉朝, 史稱東晉。
隋炀帝楊廣、唐高宗李治、後唐莊宗李存勖、後晉高祖石敬瑭和後周世宗郭榮,封地皆為晉。隋唐以來,晉王多出儲君,且這些晉王一開始并不是儲君人選。趙炅心中一澀,自己這個晉王何嘗不是如此。晉陽城地勢險要,城高池深,易守難攻,且當地民風彪悍,難以馴服,想及此,生怕晉陽城再出什麽割據勢力與大宋為敵。當下,以汴梁與晉陽二地星宿不合為由,下诏毀城。待疏散了城中豪紳富戶和重要財物後,火燒晉陽城。城中老幼病殘被燒死者和逃跑時被踩踏致死者不計其數。
如今,便只剩下最後一個強敵——遼國。趙炅傳令下去,全軍待命,乘勝追擊攻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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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軍中有人提議,“官家,吾等才攻下晉陽城,且不說身疲體罰,晉陽與遼境定州城相去五六百裏之遠,何不效仿周世宗走水路征讨燕雲?”
趙炅平生最忌諱有人拿他跟郭榮和趙匡胤相比,此番聽了這建議,心中陡然勃然大怒,“小兒,用得着你來教我!周世宗攻打燕雲時才帶了幾萬人?我軍數十萬将士,待得将船只籌備妥當,都中秋節了!還攻什麽遼,你既這般辛苦怕累,我成全了你!”說罷,拔劍一刺,正中那勸谏之人的喉心。
“此時不攻遼,更待何時!我趙炅欲與諸位将領同生共死,齊享富貴,傳令下去,明日一早,即刻攜糧草帶刀槍翻山越嶺,卻契丹小兒回老家放牛去!”
翌日天明前,二十萬宋軍翻越天險太行,在六月十四日抵達遼境定州城。
定州與易州毗鄰,是遼國重鎮,易州刺史劉禹乃漢人。趙炅派出東西班指揮使浚儀孔守正獨闖易州城。孔守正趁着夜色翻進了城外的短牆,再爬過鹿角障礙,在護城河的橋上向城頭喊話,挑明了自己的身份,秉明宋帝己經禦駕親征,劉禹不戰而降,拱手獻上城池。
六月二十一日,宋軍向着遼國幽州的最後一道屏障涿州城逼近。此時,最早抵抗宋軍的耶律沙等人聞風喪膽,躲在城裏不敢應戰,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率領部下主動迎敵,慘敗而歸。
二十二日,趙炅親披甲胄,來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劉原德出城投降。二十三日淩晨,宋軍直逼幽州城。
幽州一帶的十幾座城池,歷來是兵家必争之地,早些年被後晉高祖石敬瑭拱手相讓契丹人。周世宗郭榮在籌備攻讨幽州城時不幸病倒,這才給了趙匡胤可趁之機。
趙炅親自率軍沖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駐軍。禦駕親征,士氣大振,契丹軍死傷近一萬人,落荒而逃。趙炅繼續派出偵騎勘察形勢,在得勝口發現了一支契丹軍隊,其主将的旌旗是青色的。那正是前幾日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的王旗。
手下敗将,何足為懼?宋軍乘勝追擊,眼看契丹潰不成軍地四處逃散,更是士氣百倍。豈料耳畔忽然傳來鋪天蓋地厮殺的聲音,趙炅擡眼一看,見前方一批猛将殺來,才知中計誤入了遼人的陷阱。
宋軍拼死突圍,雖然僥幸沖了出來,卻已是損兵折将。原來那青色王旗是個幌子,那将領并非耶律奚底,而是遼國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太/祖趙匡胤曾在親征北漢時受挫,彼時,援漢軍隊的首領正是此人。
衆将士掩護着趙炅撤離,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席卷而來,趙炅回頭一看,只見層層血肉之軀正在拼死延續自己的性命,為自己争取逃命的時機。不過須臾,他大腿上中了兩支箭。此時天色漸暗,蒼茫莫辨,禦馬誤陷泥潭,身旁護駕之人早已逃散,再無一人,趙炅驚恐之餘,不禁仰天長嘆,“今日我趙炅将葬身于此……”
話音剛落,只見前方火光點點,趙炅不辨敵我,越發惶恐,身下的禦馬正往下沉沉下墜。待那火光靠近,只見旌旗上繡着“楊”字,正是月前降宋的北漢大将楊業,他此番是為宋軍押送糧草。
趙炅登上送糧的驢車,楊業率領随行的将士殺退了敵兵。繞過涿州城後,直奔金臺屯,等了兩日,見諸軍未前來彙合,便遣人去探,這才知道自己走丢的那晚,太/祖舊部紛紛謀議擁武功郡王趙德昭為帝。
不久後,宋軍班師回朝,趙炅想起此番在幽州差點喪命,拒絕給晉陽之行的将領們論功行賞。趙德昭向趙炅提及此事,趙炅大怒,“等你做了皇帝,自己去封賞他們吧!”
退朝後,趙德昭于府邸自刎身亡。趙炅聞得此事,既驚又悔,追贈其中書令之職,追封為魏王,從此善待太/祖幼子趙德芳。而趙文化也被加封為齊秦王。自古以來,封王以秦晉齊楚四個封號為尊。
太平興國六年(981年)三月,趙德芳病逝,時年二十三歲。趙炅親臨哭祭,停朝五日以表哀思,追贈為中書令、岐王。
岐王病逝後,蕙蘭來到幽簧,這位聰明伶俐的女子深得趙炅喜愛,如今已被加封為東秦郡主。
“葇兮。”不等主人迎上前去,蕙蘭就先開了口。
“給郡主請安。”葇兮上前行禮。
“按輩分,本該叫你四嬸嬸,不過你我年歲相當,我更想與你姊妹相稱。”
“多謝郡主擡愛!”
“左一聲郡主右一聲郡主,你就不能喚我蕙蘭嗎?說來,也沒見你喊清漪郡主。”
葇兮自被譚笑敏暗算之後,再不敢輕信任何人,清漪也算得上是個變數,世上坦誠如清漪者,這輩子又能遇上幾個。
“我又不姓趙,你怕啥?”蕙蘭自顧連斟了好幾杯茶,每次都一口飲盡。“娘以前常說,女子嫁了人,就不再似往日那麽親密無間了,原來是真的。”
“不過,我以後還真有可能姓趙,下次你再見我,估計就得喊我公主了。”蕙蘭背着手在房裏踱來踱去,說這話的時候,背對着葇兮。
葇兮倒是曾在心裏略略猜測過,此番蕙蘭說出來,她倒并沒有多驚訝。不過蕙蘭說出這等秘密,究竟是真的想一表坦誠,還是只是想獲得自己的信任呢?二十多年前,笑敏也曾對自己說過幾個小的秘密。
“怎麽樣?我是不是夠坦誠呢?”蕙蘭轉過身來,笑靥如花。
“魏王之死,固然有官家的原因,可一個男兒如此沒有擔當,遇到點挫折就尋死覓活,将來登基問鼎,總會有數之不盡的磨難。”
“至于岐王,完全是個意外。天妒之人何其多,世宗郭榮和太/祖不也是年壽不繼麽?坊間有燭影斧聲之談,葇兮應該不會信?”
蕙蘭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麽多,葇兮趕緊接過話茬,“蕙蘭,人命天定,我從未對太/祖、魏王和岐王之死有過任何疑心。你對我坦誠以待,我若不以實話相報,也是枉為人了。你說這些,無非是想撺掇我跟你一起說官家的壞話。抛開繼位之事不談,官家是個頂天立地的好君王,他率二十萬将士親征契丹,以身作則帶領衆人翻山越嶺,古往今來有幾個這樣的?說起繼位之事,本就是能者居之,你也說了,魏王他心地不夠堅忍,如今咱們大宋尚未完成統一大業,當然需要一個雄心壯志的君王帶領我們共圖海晏河清之願。再說,晉者,亞日也,太/祖并未給兩位侄兒封王,想來自有一番考量。蕙蘭有一股俠義心腸,見不得世間不平之事。然而蕙蘭所提之事,本就是外人有心想離間我們而胡亂編造的,許是因為蕙蘭嚴于律己嚴于律親,因此總想深究,誤鑽了牛角尖。官家對兩位侄兒的好,我們有目共睹。”
“是麽?”蕙蘭饒有興味地笑着問道。
“當然是的,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皇家有全天下最好的禦醫和藥材,卻有這麽多天妒之人,真是令人唏噓!”蕙蘭苦笑道:“葇兮頗通醫術,四叔又是少年将軍,我想,葇兮一定能和四叔白頭偕老!”
葇兮快速地在心中盤算了一二,回道:“那是自然,說來,文化是個有福之人。當年,杜太後以四十五歲高齡誕下他,衆人疑惑不已,我也算讀了幾本醫術,卻也是覺得不可思議。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太後見文化生得粉雕玉琢,喜歡得緊,因此抱了他去當兒子。四十五歲還能生孩子,真的很難令人置信。”
蕙蘭這才如釋重負地舒緩一笑,“誰說不是呢,我可沒聽過那家婦人四十五歲高齡還能産子的。葇兮,你真聰明,我覺得你說得對!”
二人相視,心領神會。
73、漂洋過海 …
太平興國七年初(982年), 坊間有傳言,秦王趙文化乃杜太後的奶娘陳氏所生,之後又傳遍了全京城。此言既出,完全斷了趙文化繼位的可能。
三月,有人密告告秦王趙文化驕恣, 或有篡位之舉。趙炅不忍骨肉凋零,罷黜其開封府尹之職, 授西京留守,從此一家遷居洛陽城。
之後, 又陸續有人告發趙文化勾結兵部尚書盧多遜, 趙炅大怒, 削去秦王所有實權,使其閑賦在家, 後又降秦王為涪陵縣公, 令其遷往房州。
二人先将孩子托付給了蕙蘭,蕙蘭指天盟誓, 只要自己一天健在,便庇佑孩子一世平安。現在, 只需安頓好奉氏了。
“阿娘, 如今我和文化的境遇, 相信你應該能看懂一二。”
奉氏眼淚汪汪地看着葇兮, “都是命呀,當初……”當初你若嫁到宣威将軍府,該多好!奉氏不敢說出下半句, 這十幾年來,她該享的福都享過了,作為皇親國戚,就連當朝許相都要敬自己三分。果然,不屬于自己的福氣最後還是會消失。
葇兮拿出地契,“這是我們給你購置的宅院,等會自有人送你過去,你和兄長從此隐姓埋名住在這裏吧。若兄長另有他圖,就讓他改個名字去別處,離皇城遠一點,我想,官家應該不會為難到你們頭上。不過萬事還是謹慎些好。娘,以後莫要洩露自己皇親國戚的身份,也不要再說官家半句閑話,你知道其中輕重嗎?”
“我以後就當自己是個啞巴。只要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這輩子該吃的我都吃過了,該穿的穿過了,該用的都用過了,就是現在死了也沒什麽遺憾。你這是要和殿下去哪裏?”
“現在還不知道呢,等有了去處,自會來信報平安。你多保重!”
“都怪我,要是我不貪圖富貴,也許你就不會落得如此境地!”
“阿娘休要亂說,是我自己要嫁給殿下的,總之,一時半會我也說不清,這麽說吧,能嫁給殿下,我此生再不會有任何埋怨,因為老天已經把最好的給了我。阿娘,我說的是真的,用你的話說就是,該嫁的人我已經嫁了,就是現在死了,也不會有遺憾了。”
奉氏似懂非懂地聽着。
葇兮叫了趙文化進來,二人朝奉氏磕了個頭,然後出門登車而去。
“葇兮,以後就委屈你跟我沉浮一世了。”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就算再隐忍下去,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我們也沒有活路了,不如……”
“好!你想去哪?”
“能跑多遠就多遠,最好讓他一輩子找不到我們。”
文化覆上葇兮的手背,“你可曾怪我,眼睜睜地被皇上欺壓至此卻不反抗?”
葇兮搖搖頭,“我們不能太自私,只為了自己的前程和活路,就斷送了天下百姓的安定。歷史,總是要犧牲一部分人,就讓我們犧牲在史書裏吧。”
文化黯然垂眸,“是我以己度人了。”
“這麽說,你曾怪我給你亂改生世?”
“那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既然我連勾結重臣篡位的罪名都有了,還有什麽事值得介懷?只願,留得殘命度餘年,陪卿看盡好河山。”
葇兮笑靥如花,“不知,孩子們會不會怪我拐走他們的父親?”
“這要看你娘怪不怪我拐走她女兒。”
“一切拜托蕙蘭了!”
“嗯。”
“你想在史書裏怎麽個死法?”
“幽禁致死和畏罪自裁都行。”
五年後。
葇兮驚呼道:“看,前面又有塊陸地,哎呀,我真是受夠了,就在這裏落腳就好,我再也不要坐船了!”
待船靠近了些,葇兮看見岸上的漁民,驚喜地喊出聲,“快看,前面有人居住!”
到了淺灘附近,二人蓬頭垢面地下了船,本以為自己的裝扮會吓到當地的居民,卻見那些人一個個衣不蔽體,穿得很是随意,甚至有人用樹葉做成圍裙系在腰上。他們的膚色黝黑如麥,體毛繁重,那些人見了葇兮和文化從海上過來,上前咿咿呀呀地說了些聽不懂的鳥語,不過臉上的神情甚是喜悅。
“你猜他們在說什麽?”葇兮問道。
“哎,完全聽不懂啊,咱們也不知離故土多遠了。”
“我看他們的神情,一定是在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
衆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前來圍觀,将這兩個面色白淨的人推到附近的村裏,紛紛拿出食物出來款待。
葇兮看着眼前一道道陌生的食物,“想來我也算是博覽群書了,這些東西可真是聞所未聞,可見天下之大,我們都是井底之蛙。”
“快吃吧,聞起來這麽香,一定很好吃。我們好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文化催促道。
葇兮拿起一個長約兩寸的圓棒子,上面長滿了黃色的顆粒,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一口要下去,更覺得是人間美味。
文化看來看去,選了一樣褚色的像蒸餅的食物,軟軟糯糯的,吃起來跟蒸餅有幾成相似。
那些人又端出來一盤醬料,看得出來是紅色的食物磨制而成,聞起來有股特殊的味道,葇兮拿了個蒸餅蘸了一些,起初覺得沒什麽味道,後來咽下去之時,才覺得奇辣無比,比起生姜有過之而無不及。衆人見葇兮這般囧樣,争先遞上了水。葇兮喝了幾大口,仍覺得舌頭火燒般難受。
“啊!這玩意兒清漪肯定愛吃,等以後有大宋朝的遠洋船隊來此地,一定要讓他們帶回去給清漪吃。”葇兮說完之後,有些黯然神傷,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了。
一年後。
葇兮還是沒能學會當地的語言,不過用手勢交流起來倒還是順暢,久而久之,最常用的幾個詞也總算是學會了。
遠離故土,所幸還有摯友陪伴在身側,倒也不那麽寂寞。也不知道當年的摯友如今可安好。
74、芙蕖小築 …
浙江錢塘, 芙蕖小築。
初夏的時節,屋前池子裏的荷花初吐芬芳。池子上刻着三個字,夢溪池。
天聖九年(1039年),一個滿頭米黃發絲的老人坐在搖搖椅上,她雙目緊閉, 似是已經睡着了。身後一個八歲的孩童使勁地搖晃着搖搖椅。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從屋子裏走出來,手裏端着一盤切好的寒瓜。
“大郎, 你悠着點,姑祖母哪裏經得起你這般晃蕩?”婦人放下寒瓜, 作勢便要打他。
孩子身形一晃, 閃到一邊, “母親,是姑祖母讓我這麽搖的, 還說越大力氣越好, 你可別冤枉了我!”
婦人聽見這話,只得作罷。她這個姑姑如今已經九十二歲, 身子骨竟然比自己還要硬朗些。早些年來,自己嫁到沈家二十餘年, 一直未見有喜訊, 待得年過四十, 早已放棄了生孩子的念頭。十年前, 父親許仲容身體有疾,她去探病時碰見了這位八十二歲的姑姑,據說, 姑姑是祖父收養的義女,她待父親一直極好,二人猶如親姊弟一般。父親叮囑她說,姑姑一生未曾嫁人,卻偏生喜歡熱鬧,于是她就将這位姑姑接到了浙江錢塘的芙蕖小築。不曾想,與姑姑同住不到一年,在她的悉心調理下,自己便有了身孕。
即便身子骨硬朗,也不能這麽折騰啊。許氏伸出手指作噤聲狀,“出去玩,別吵了姑奶奶午睡。”
“不,我要聽姑祖母講故事!姑奶奶是假寐,她根本沒睡着。”
“還敢這麽大聲,你讨打是嗎?”
孩子朝椅子上的老人求助道:“姑祖母,你快睜開眼睛告訴母親,你根本就沒睡着啊,她要打我了。”
老人慢慢睜開眼,“倩影,又打孩子了?”
老人一向極其疼愛這個孫子,許氏生怕忤逆了她,“沒沒沒,你聽他瞎說。”
“母親,你看姑祖母的頭發,并不是尋常老人的銀白色,二十有點偏黃。”
“嗯?怎麽了?”許氏老來得子,且這個兒子天賦異禀過于常人,總是有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
“《桃花源記》有雲,黃發垂髫,怡然自樂,黃發是長壽的象征。”
“那可不,人生七十古來稀,再過八年,姑祖母就是百歲老人了。”
老人聽着母子倆的對話,天哪,原來我已經九十二歲了,當年一起說說笑笑的人如今怕只是剩下我一個老東西了吧。她思緒飄向遠方,嘴角笑意浮起,你不是說時光會磨平我的棱角嗎?你看,并沒有。
“姑母,大郎今年八歲了,你給他取個字吧。”
老人看着言笑晏晏的孩子,當年自己被徐氏騙出何府時,也是這般大小,這麽可愛的孩子,怎麽會有人下得了狠心呢?倘若當年沒有那場江邊鬥詩,倘若沒有什麽南唐細作徐氏,只有何清漣、何清漪,那麽自己的人生,會是怎樣一番場景?也會像普通的大家閨秀一樣,嫁人生子吧。人生哪有什麽“倘若”,自己永遠也體會不到另一種生活是什麽樣的滋味了,也永遠不會知道嫁人生子的生活是否會比這幾十年來更為舒心。好一個強極則損,自己這一生在他人眼中看來,确實當得起一個“損”字。
“存中,沈存中,意在讓你行中庸之道,不偏不倚。”
“存中謝過姑祖母!”
“姑祖母,方才‘石脂水’的故事你還沒說完,你繼續說給存中聽。”
“延水東岸有石脂水,當地人用野雞的尾羽把它沾起來,采集到瓦罐裏,它燃燒之後的煙很濃,我試着把它燃燒後煙煤收集起來制墨,所得之墨又黑又亮,連松木煙灰制作的墨也比不上。”
“聽起來很不錯,我想,此物必大行于後世!不過石脂水這個名字好拗口,不如我們叫它石油吧!”
“好,好!不愧是我的孫子!”
“姑祖母,今日天氣涼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二人來到集市上,前邊有衆人圍堵,祖孫擠上前去一看,那裏有個算命的攤子,旁邊豎一塊牌子,上書三個大字,“活神仙”,下面兩行稍微小一點的字,“不開口,知你姓”。而攤主面前,則放着一塊大布,上面畫着一張八卦圖,有七個區塊,分別為: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橫、開陽、搖光。每個區塊有四十八個姓氏。攤主穿着一身道袍,大有仙風道骨的做派。旁邊圍着不少看熱鬧的人,也有不少人親自去測過,紛紛豎起大拇指道:“真的很準!”
“姑祖母,你說這個活神仙是不是騙子?”
攤主聽到沈存中的話,見這一對老幼,也不生氣,“試試你就知道了。”
沈存中問道:“你倒是算算,我姓什麽。”
“不急,小郎君,你看這張八卦圖,我問你,天樞上有沒有你的姓氏?”
沈存中仔細看了看,搖了搖頭。
“那天璇呢?”攤主繼續問道。
“有。”
“天玑有嗎?”
沈存中微微皺眉,果然是個騙子!
“我已經戳穿了你的把戲,我也可以這樣幫你算命,這樣,你告訴我你的姓氏在那幾顆星上?”
圍觀的人聽了這話,紛紛側目。有幾個人自是不大相信算命之事,如若真能算出姓氏,自然也不太可能用詢問的方法來縮小範圍,可見其中大有貓膩,卻也半天看不出什麽端倪,相互探讨也不解其中奧秘。
攤主道:“我的姓氏在天璇、開陽二星宿上,如何?小郎君,閑的沒事幹就回去找你娘吃奶去!”
攤主給人算命的時辰,不過是一彈指的功夫,眼看已經三四個彈指過去,這小郎君還是沒能算出來,圍觀的人興致減了大半。
“攤主貴姓張。”
攤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周圍的人看攤主的表情,已是知曉眼前是位小神童,争先恐後地請教其中緣由。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存中撿起路旁的一個小石子在地上畫起來,“這七張星宿上,如果有你的名字,記為陽,沒有你的名字,則記為陰。”少年在地上寫了陰陽二字。
“将七張星宿的記號連起來,就是七個字。比如活神仙的姓氏,就是陰陽陰陰陰陰陽陰。而我姓沈,則是陰陽陽陰陽陰陽陰。”
“這七個字,咱們從第七個字開始看,若第七個字為陰,則記為零,若為陽,則記為一。”少年在活神仙的姓氏記號下标了一個零。
“再看第六個字,若第六個字為陰,記為零,若為陽,則記為二。”
“第五個字若為陰,記為零,若為陽,記為四。以此類推,每往前推一個字,陰記為零,陽則翻倍。第一個陽字記為六十四。最後再把這七個數字加起來。”
“以攤主的陰陽陰陰陰陰陽陰為例,三十二加二,為三十四。最大的數字是七個全為陽,加起來則是一百二十七。最小的當然是陰陰陰陰陰陰陽,為一。”
大家聽得稀裏糊塗,有人上前打斷道:“為何最小的是一,而不是零?”
“有,則為一;無,則為零。七張星宿全為零,那就說明你的姓氏不在這張八卦圖上。”
有幾人恍然大悟。
“這七張八卦圖上的姓氏互有重疊,如果只算不重疊的,應該是一百二十七個字,從一到一百二十七,每個數字都能用七個陰陽字加以組合,比如一就是陰陰陰陰陰陰陽,二是陰陰陰陰陰陽陰,三是陰陰陰陰陰陽陽,四是陰陰陰陰陽陰陰……”
還有幾人依舊迷糊中,其中一人上前問道:“我姓劉,怎麽個算法。”
“你看,劉字只在天樞上有,你的姓氏記號為陽陰陰陰陰陰陰,也就是六十四。”
“活神仙,你只不過是把這一百二十七個字的順序給背了下來,所以才算得比我快。無他,唯手熟爾。”
周圍人群紛紛拍手稱快,“這是哪家的孩子?這麽點大就知道這麽多,這要是長大了還了得!”
存中仰頭看着老人,見老人朝他颔首,便朗聲道:“在下錢塘沈括,表字存中。”
老人看着眼前聰明過人的孩子,心想,自己腹中揣着的父親畢生的絕學,這下總算是後繼有人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