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國際象棋
國際象棋
國際象棋
寒戰2
何國正(楊佑寧)
序.
在甘心做別人棋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是我故事的主角。
正文.
“…94年我們結婚,那時候香港警務處處長是蔡元祺。Roy的上司是O記主管李文彬李sir——結婚時他還送了我們禮物,是一套小寶寶的衣服…”
客廳裏曉怡抽着煙自言自語,她太久不與人講話,又因為大腦發覺她的痛苦而刻意把那段記憶屏蔽,她像老舊的收音機,說出的話斷斷續續。
“…我本以為,這一生會安安穩穩的過去,沒想到,95年Special Branch解散,那年的2月6日,Roy因公殉職…”
曉怡突然站起身,“寶寶醒了,他在哭。”說着,往嬰兒車的方向走去。
“寶寶乖,媽媽在。”曉怡搖着空無一物的嬰兒車,“是不是肚餓?媽媽弄東西給你吃。”
等到壺裏的水燒至沸騰,曉怡端着碗在屋正中無措的轉圈,全然忘記了要做什麽。
95年之後造物主對世界按下快進鍵,卻獨獨停下曉怡的時間線——她的幸福、甜蜜、喜悅…全部留在了那一年;之後就是無休止的葬禮,先是Roy的,然後是他們寶寶的。
曉怡覺得奇怪,為什麽所有人都說是她在浴缸裏溺死自己的寶寶?她怎麽舍得傷害寶寶,哪怕只有一點點?失去Roy,她只剩這樣一個脆弱的、可愛的、聖潔的小天使。
曉怡毫不避諱自己的過錯,她坦然向律師承認自己的罪:那天沒有奶粉了,恰好保姆也請假,家裏沒有人;沒辦法她只好帶寶寶一起出門。沒想到商場裏遇見劫匪,她的寶寶成了人質。寶寶再回到她懷裏時,早已經沒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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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家人、朋友、醫生都這樣說,聲淚俱下中她祈求法官判她不稱職的罪。
“我情願在監獄待一百年,請讓我的寶寶回到我身邊。”
最終她被關進精神病院。
曉怡回到正常社會已是98年,因此她錯過香港回歸。
她記憶中的世界更不一樣了,反反複複的,曉怡又進了幾次醫院。
一次因為她抱走別人嬰兒車裏的小孩,一次因為她割腕自殺。
“曉怡,”空閑時李文彬常來探望她,“就當時為了Roy,快點好起來吧。”
她住院、打針、服用大劑量的藥物,除了偶爾在貨架前自說自話,曉怡基本上痊愈。
在家人和朋友的牽線搭橋下,曉怡認識新的男友。原來他們曾是鄰居,還做過幼稚園和小學的同學;原來他也任警察。
“我結過婚,有過寶寶,還生過很重的病。”第一次見面是曉怡就對他和盤托出自己的過往。
“這我都知道,我想同你試試。”
那就試試吧,曉晴想,沒準有個人陪在身邊,她有機會回到從前。從前,有無數人為她側目;從前,她有閃耀燈光般的美麗。
如同每個标準男友,他記得每一個紀念日,精心準備禮物;定期陪她去醫院複診拿藥;為她放低底線,投入無窮無盡的呵護與耐心…他拭去曉怡老舊轉輪上的污垢,并極力說服她試試新的零件。
在曉怡聽來,那話像是勸她忘記Roy。
她也有做嘗試,只是某天夜裏曉怡翻身摟住他時,不自覺地喊了Roy的名字。
兩人都心知肚明,誰都不願捅破窗戶紙罷了。
他們怨侶般的糾葛着;曉怡明白他要忙碌的事不止自己,他們見面的次數少了。
“…03年又鬧游行,電視播報足有50萬人,說他們的主題是‘反對『2103』條立法’…我都不懂,Roy囑咐我不要出門…”
“…我記起92年,92年他在職,每天我替他提心吊膽。回家他總說:‘好亂、好亂。今天才登報的人,明天也有可能消失不見。’還說:‘這樣的人都好容易沒命,更何況我們呢?’”
“…我叫他換份工作,他不應。是啊,換份工作又能怎能樣;可能,連95年的日出都看不到…”
淚簌簌地落下;煙灰同樣簌簌地落下,蠶食曉怡的衣裙,咬黑她的大腿。
曉怡才發現桌上的煙灰缸堆滿煙頭。她已一周不曾出門,四肢即将退化。
不指望有藥物或他人來幫手,曉怡以散步的方式回複精神和體能,她借助地鐵和巴士的線路為自己的行走做規劃——極少數的幾次,她如夢游般飄蕩,站定時竟不知自己走到哪裏。曉怡默念沿街的招牌,警惕自己走神。
她一直謹慎,唯獨那天,好似被一根繩牽引。曉怡被拖拽着走出好遠,直到一位警官攔住她的去路。
“小姐,請不要上前。”
曉怡夢醒,她擡起頭,遠遠望見一道背影,好像李文彬。
“李sir?”
曉怡輕聲喊了一句,突然感覺到小腹有陣陣刺痛,有種粘稠的液體順着皮膚流淌;眼球生出道道紅血絲,角膜被浸透。
曉怡意願摸摸自己的小腹,再揉弄自己的眼睛,可她仿佛符咒加身,半分也動彈不得。只有嘴巴能給發出幾個殘破的音節,曉怡用仍能啓動的耳朵分辨。
她說的是:何,國,正;Roy Ho。
曉怡忍着劇痛,又支使兩片唇碰撞幾次。
依舊是:何,國,正;Roy Ho。
還在對現狀奇怪時,李文彬微微顫抖的肩側出一個腦袋,那人的目光正與曉怡的目光重合。
何國正在驚異而心碎的眼神中被飛虎隊擊中眉心。
“何國正!Roy!”曉怡終于可以喊出聲。
她被警員死死地擋住。
回頭的只有一個李文彬。
她還沒來得及問他:“在甘心做別人棋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是我故事的主角。”
又想到Roy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回答,還是算了吧。
曉怡安慰自己,反正不是第一次向現實妥協,慢慢地,她不是都也接受了。
原來死亡是這種滋味;天地是灰黑一片的眩暈。
李文彬一周三次去看曉怡。
多數時間裏曉怡像個植物人,零星的,她會蹦出幾個字詞。
坐在她身旁,李文彬低頭削蘋果。從正午到日落,一袋蘋果都已削去皮。
“是不是只有你的孩子才是孩子?”
聽到曉怡的話,李文彬猛然擡頭。
“是不是只有你們追求的權力才是要緊事?所以Roy和我的孩子不值得活下去,我們的未來也不算未來。”
李文彬想到何國正臨終前的眼神;他們兩個的眼神迥然不同,但都比槍彈傷他更深。
李文彬回憶起那天他問黎永廉:“司長,特首那麽難當的職位你都敢當,你的背後,一定有人大力支持。”
蔡元祺接過他的話:“無論香港變成什麽樣子,有大家在這裏,我們以前怎麽過,之後,一定過的更好。”
李文彬知自己都是棋子,而曉怡和何國正比他還要不夠格,于是他替別人接下她的咒罵。
“對不起,曉怡,是我對不起你們。”
曉怡短暫的正常好像消逝。但她猛地站起身,臉上露出笑容,“李sir,今晚留家吃飯,買了新鮮的菜;我記得你愛吃清蒸魚。”說着慌慌忙忙跑進廚房,不過一會兒又慌慌忙忙跑出來,“魚一定是前幾天燒了,不如做排骨;我喊Roy去接家俊,順便買些燒臘回來。”
“還是我去吧。”李文彬站起身,攔住要給何國正打電話的曉怡。
他出門就再也沒回來。
屋子安靜下來,沒有活人的聲音。
電視播放的影像變成曉怡的食物,晝夜更替,曉怡呆呆的坐在沙發上,任由五光十色的畫面灼傷她的臉。
從電視裏她見到英國脫歐,也見到陸明華當選新一任特首。
發生的大事小事,無論與她有沒有關聯,她都一一見證。
曉怡冷漠着,害怕但有什麽風吹草動損傷她身。
直到那一天,她終于釋然,能夠放手——曉怡等來令自己解脫的消息。
“世界上肯定有人同我一樣,渾渾噩噩,天一亮就期盼着趕緊日落,翻過這痛苦難熬的又一天。”
“我用不通觸屏手機,也不懂WeChat。”
“Roy,我好辛苦,但為你我活過2022年9月8日,”曉怡輕輕撫摸何國正的遺像,“我代你告別英女皇。”
“如果有來生,請不要讓我們兩個遇見。”浴池水面沒過曉怡鼻子前,她這樣說:“或者是,世界上只有我,沒有她。”
後記.
“這是什麽?”何國正向嘴裏送了口飯,撇一眼曉怡放在飯桌上的盒子,含糊不清的問。
“你自己看咯。”曉怡于他對面坐下,筷子夾起根青菜,遲遲沒有放進嘴裏。
何國正又吃一塊燒臘,手心随便在衣服上抹了幾下,打開盒子,被沒咽下的米嗆住。
“這是你的啊?”
“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你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啊?”曉怡氣的摔了筷子,起身去沙發上坐。
“我不是這個意思,除了你我還有誰?”
曉怡只把頭扭到一旁不看他。
何國正也離桌,他回卧室,半響才湊到曉怡近前。何國正舉一只戒指單膝跪地,鄭重的問:“李曉怡女士,請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曉怡不肯輕易饒他,“是不是誰懷孕你就要娶誰啊?”
“怎麽會!”何國正着急的把戒指遞到曉怡眼前,“之前逛街時你說好看,我才買回來的;本來想着紀念日再給你…”又說:“你不放心我,等忙忘這個案子我就告假同你登記辦婚禮。”
曉怡點點何國正的額頭,“等你忙完我怕不是要顯懷了,哪個女生想大着肚子穿婚紗。”
何國正伸手去撈日歷,一頁、兩頁…他邊翻着,邊說:“那要等到94年了。”
曉怡不答話,何國正繼續問:“你是不是嫌戒指太小,等我努力工作,明年給你換個好大好閃耀的鑽石。”
“留着錢給你兒子買樓吧,”曉怡伸出手,讓何國正把戒指給她戴上,“我喜歡這個。”
“我要先顧好他媽媽。”何國正胡亂的吻下去,“還有,你怎麽知道一定是兒子?”
“我未蔔先知嘛,”曉怡捏捏何國正的耳朵,“就像,我一早知道自己會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