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歸

夏朝明安帝垂拱三十七年六月十九,夏都郢城百寧坊內的鎮威侯府賓客雲集。

自四年前的喪事後鎮威侯府便一直門庭清冷,到得今日,似終于恢複了往日的熱鬧富貴。府上的雲麾小将軍宋修遠不過二十有四,便于雁門關前數次大敗北國涼氏,甚得明安帝賞識。數年前西南蜀國求請和親之時,明安帝便将蜀國穆清公主許給了宋修遠。如今小将軍出了三年熱孝,恰逢二月凱旋歸京,終于得了明安帝賜婚,将那平白等了他數年的蜀國公主迎入府中。

世人皆知蜀地女子多妖嬈,那穆清公主更是如此,端的是妍姿豔質、仙姿玉貌。穆清原是蜀國郡王之女,奈何風流媚骨的名聲太盛,早在及笄之年便從蜀國都城錦都傳遍了整個天下,風頭名聲早已蓋過了蜀國嫡長公主。

是以知曉宋修遠要娶穆清公主之後,作為與宋修遠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鄭籍便豔羨了他整整三四年。鄭籍是宋修遠的表兄,雖出身世家大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纨绔,自言好精舍,好鮮衣,好華燈又好美人。今日趁宋修遠大婚,便同平日走得頗近的周翰跟着尚書令周晟同來觀禮,意欲一睹那蜀女的風流媚骨之态。

“這穆清公主的名聲,天底下多少男人都眼巴巴望着呢。沒想到到頭來竟叫你小子撿着了這個大便宜。”鄭籍方才在筵席上有些喝得上頭了,說起話來便有些大舌頭,右手拍宋修遠的力道便也有些不知輕重,宋修遠肩頭略微吃痛,無奈皺眉,伸手扣下鄭籍的手。因知曉鄭籍醉後的混樣,便朝着身後的周翰道:“時辰不早,煩請羽臣将我這表兄快些送回尚書府。”

宋修遠出身行伍,身量本就比旁的貴公子挺拔些,今日身上的朱紫公服因婚儀較往常更繁重些,卻更顯其長身玉立,身姿如松。周翰與他年歲相仿,亦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此番狀似聽明白了宋修遠的言下之意,朝他暧昧笑道:“如此,便不打攪子衍了。”

夏制婚儀中的贊者慣常是新郎族中年長之輩,奈何鎮威侯府門衰祚薄,除卻邊關幽州一脈,于京中已無族人,周翰之父周晟年輕時與宋修遠之父交好,是以自然而然便成了此番婚儀的贊禮官。

為父者,自然明白兒子心底的曲曲彎彎,本也不算什麽,只他今日既是此處的贊者,便覺兒子的言語委實有辱老子身上的玄端禮服,心中微惱,嚴辭道:“小侯爺好心相送,你二人卻是這幅德行,行止不遜,言語輕浮。”見周翰依舊滞于原處,“還杵着作甚?快将鄭公子送回府罷。”

周翰聞聲立馬向父親行了個禮,扯着歪歪扭扭的鄭籍先行走遠了。

周晟這時又回身上下打量着宋修遠,想起方才同牢禮時宋修舉止合宜,那雙眉目即便望向穆清公主,也絕無急色之意;常言道知好色則慕少艾,宋修遠這般年紀,行為間卻依稀流露出淡然君子之态,委實沒有辜負其祖母輔國大長公主的教誨。心下頗是贊許,對宋修遠道:“老夫亦不久留,只有些話,阿遠你需聽着。”

宋修遠聞言微微躬身,請周晟示下,周晟将人扶起:“你既已娶妻,便算長成。從今日起,便該真正當起侯府家主之責。我知曉軍營不乏铮铮鐵漢,只是真正的男人該是什麽模樣,瞧瞧你的祖父,再瞧瞧你的父親,你該知曉。旁的老夫也不便多說,只你娶的這位是蜀國公主,無論蜀國如何積貧積弱,她終歸是一國皇族宗親,無論是為了你日後的仕途,還是為了侯府,你都怠慢不得。”

“晚輩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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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下五分,以夏國禮樂清明,最為昌盛;越國位于東南邊陲,國力弱小,三年前便已臣服夏國。夏國往西,越過迤蒙山的廣闊高地是為昆侖國;昆侖氣候極寒,除卻與夏國的商貿往來,便不大與諸國示好。涼氏居北,是個馬背上的國家,自開國始便同夏國不大對付,數百年如一日地侵擾雁門一帶,卻也數百年如一日地栽倒在宋氏一族的手上。

而蜀國居西南一隅,民風淳樸開放,禮樂教化遠不及夏國,百十年來積弱,眼見着鄰國愈發強盛,唯恐哪日同東越一般成了夏國附屬,便想着先斬後奏,讨回易守難攻的涪州十五城,夏國自是不應,這才将穆清公主選了來議親。

只此番夏國同蜀國和親,和的必然是兩姓之好,且此兩姓必然是蜀國國姓莫與夏國國姓姜,并無鎮威侯府這個小小的宋姓,明安帝将穆清公主許給宋修遠,若說是為雲麾将軍宋修遠的婚事操碎了心,顯然是個笑話;但若說是為了掣肘宋氏兵權,只以宋氏如今的清冷模樣,卻又過于未雨綢缪。此間是為何,宋修遠想了三年,仍是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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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東苑的小樓正房內,那對龍鳳喜燭兀自燃着,明明滅滅地透過層層帷幔,照着屋內。穆清公主身着繡了褕翟紋樣的青色花釵翟衣,坐在裏屋的小榻上,一雙明媚的眸子肆意打量着四下的布置,手裏攢着團扇不停地搓來搓去。

鎮威侯府宋氏一族的境況,自打四年前許嫁之時,便不停有教習嬷嬷說與她聽。即便沒有教習嬷嬷,她的父親亦時常提及。只旁人言語,終不及眼見為實。入了東苑,就她眼下所處的這間屋子而言,即便被裝飾地簇新,卻仍顯清冷,少有人氣的模樣,看來那小侯爺果真如同傳聞那般,投身軍營不大歸家。

家主不歸,府內又無掌事者,雖挂着鎮威侯的品階不改,只比起從前,也是愈漸式微了。

一整日了,除卻黃昏時分同那小侯爺共牢合卺時吞的三兩口肉魚與小半個葫蘆的女兒紅,這張嘴便沒有沾過任何吃食。說不餓是假的,但說餓了,卻也不是。穆清只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停地在她腹內絞着,絞得她整個人都不安生。一想到一會兒就要見着那小侯爺了,竟緊張得有些泛嘔。

晨間嬷嬷将她塞進這一層又一層的禮服內時,只讓她差點閉過氣去,此時即便想着平日裏素愛的豆腐乳,也沒什麽胃口。也不曉得這是個什麽破規矩,将新婦丢在院子裏不管吃喝,新郎官卻在外廳迎來送往。

夏朝的諸多規矩與蜀國皆不同。單是這服飾規制,便有許多講究。從前她在蜀國所見婚嫁儀禮,哪有這般多的章法道理,清早新郎官将女子并着嫁妝接回家裏去,阖族的人同樂一晚上便算是禮成;興頭上了,便是叫新嫁娘出來跳支舞唱個小曲兒也是可以的。

穆清內心有些郁郁,從前她看着街鄰娶親的熱鬧場面,不是沒有遙想過自己出嫁了該是什麽模樣。只是少女心思裏的萬般模樣,卻無一種是同眼下情境相似的。想到此處,穆清拍了拍胸口微微順了口氣,既然嫁到夏國了,那麽便也只能循着他們的規矩了。

外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穆清知曉是宋修遠進來了,吓得又用繪了比翼雙嬉的團扇遮了臉。那腳步聲走進裏屋,漸漸近了。透過團扇上薄薄的綢絹,她能夠隐約瞧到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

越瞧越緊張,穆清索性将眼簾微阖,瞧着腳邊的地面,直到眼前出現一雙烏皮履。

“白日裏不是念過一回卻扇詩了麽?怎麽,還想再向我讨一首?”略微沙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其中暗含着的威嚴殺伐之氣,令穆清渾身一怔。

宋修遠說着,便擡手拂了穆清遮面的團扇。

白日裏賓客衆多,禮儀又繁瑣,宋修遠倒是沒有心思瞧穆清公主的那張臉。現下仔細瞧了,覺得眼前的這張臉美則美矣,卻同當日蜀國使者遞過來的畫像有些許不同。哪裏不同呢?螓首蛾眉,發若烏丹,雲髻霧鬟,同畫像裏一模一樣。只這身形看着倒是清瘦了不少,連帶着傳聞中的媚骨生姿似也少了些味道。

可即便如此,這張臉依舊太過張揚,令宋修遠心底微微動搖,不敢多瞧,唯恐自己也成了那縱情聲色的裙下之臣。

“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你現在這個模樣,比起畫像上的媚态,倒是更當得起穆清二字。”心中微悸,宋修遠不禁脫口道。見穆清還是垂着眼簾,便伸手輕輕挑起她的下巴,随着他的動作,簪在穆清髻上的花釵寶钿微微作響。宋修遠的指尖感受到了穆清身子的微微顫抖。

自知周身有股無法抹去的在沙場中浸潤出的狠戾之氣,宋修遠悟到穆清畏懼于他。想着此番情境,他着實沒有什麽惡意,言語間便帶了些許調笑之意:“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見穆清始終低垂着眼,宋修遠笑道,“怎還是不敢看我?”

穆清聞言擡眸,卻撞進了一對深不見底的眼眸。與她從前的遐思不同,這個小侯爺竟無行伍軍士的粗壯之氣,反之,卻是眉眼硬挺,容貌端良。雖稱不上玉樹臨風,卻帶了些微的君子之風,那一對墨黑的眸子就這般直直将穆清望着,膠着在穆清臉上。

穆清正覺面紅耳赤,額頭卻是一涼;未幾,一陣鈍痛襲來。

穆清公主出生時從娘胎裏帶了顆朱砂出來,大紅的朱砂點在穆清飽滿白皙的額頭上,似妝成的花钿,襯得整張臉甚是動人心魄,又無端地添了一抹令人心軟的楚楚風流。

宋修遠不自覺地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摩挲着穆清眉心上方的紅痣,穆清額間的肌膚細膩光潔,宋修遠雖知此舉過于暧昧,心底卻又受用于這般情境。

那額間的鈍痛感愈發明顯,穆清眉頭微蹙,雙眼微顫,卻發覺自己的眼睫刷過了宋修遠的掌心。

感覺穆清皺起了眉頭,宋修遠便微微用力試圖抹平她的眉頭,卻不想她皺得更緊。

宋修遠正要再說些什麽,只聽到有人輕輕扣了扣門,道:“侯爺,前院的人來傳話,說宮裏的孫公公正在中堂候着呢。”

穆清一怔,不知道來者為誰,仰頭想問宋修遠,卻發覺宋修遠仍望着她,似通曉她的疑慮,向她解釋道:“這位孫公公是陛下身前的內侍,不知為何深夜至此......”宋修遠略微思索,孫公公此行絕不可能是為了賀喜,莫不是建章營中出了事;能讓孫公公登門,只恐真的是了不得的大事,便道:“随我一道去中堂。”

抛下這句話,因事态緊急,宋修遠轉身便作勢往外屋走去。穆清聞言跟着起身,沒想到剛邁開步子,整個人就向前撲到了地上。

從前在蜀國,她從未穿過這樣子層層疊疊的長袍廣袖,裙裾更是怎麽方便怎麽來,全不似現在這般限制住了她的步幅。穆清憤憤地拉扯了下裙角,想要露出自己的雙腳以便站起來,卻不想衣裙越扯越亂,竟有将她雙腿纏得更緊的趨勢。

宋修遠聽聞聲響轉過身,卻見穆清摔地狼狽的樣子;一時微微訝異于公主的失态,卻也走過來蹲下身子幫着穆清整理衣擺,又扶着穆清站起來,知曉她的吉服不方便,瞧着她捏着他手指的手,輕握了一下,笑問道:“可是需要我扶着?”

穆清不妨就這麽突然被宋修遠握住了手,吓了一跳,忙從宋修遠手中縮了回來,連聲道:“不必不必,多謝将軍。”

宋修遠看着穆清小心翼翼的樣子,嘴角微勾:“如此,走吧。”只這一次,卻放慢了步量,行在了穆清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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