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星
孫尚德在中堂喝了口茶,又坐着打量了會兒侯府尚未撤去的布置,等到府上有些頭臉的管事小厮得了令都規規矩矩地入了中堂站定,這才見到宋修遠同穆清公主一道走了出來。
這位孫公公雖是宮裏的內侍,但因擔了正三品黃門侍郎之職,為人又極擅左右逢源,是明安帝面前舉重若輕的人物,是以在公堂之上亦受百官看重。平日裏凡是碰見的,總會尊稱一聲“公公”。
思及自個兒今日所攜的诏令,孫尚德心中未免唏噓。這樁樁件件的,都是個什麽事兒。此行本也只是尋常的傳召,但不巧沖撞了侯府的喜事,終歸就落得不怎麽好看了。大抵因為過往遭遇,宮中內侍大多會信些命理因果之說,孫尚德平日裏瞧着萬事心中過的模樣,只到了這一條,亦沒能免俗。看着宋修遠和穆清,心底不停念叨着往後可千萬不要遭報應喲。
孫尚德內心雖千回百轉,可白白嫩嫩的臉上終還是堆起了笑,朝宋修遠道:“咱家先給侯爺道個喜,願侯爺同夫人月圓花好配天長。”
宋修遠躬身謝過,穆清亦随了禮。孫尚德眯着眼,四下瞧了瞧,向宋修遠問道:“咱家此來乃替陛下傳召,現下人可是齊了?”
宋修遠點點頭,一扯膝前長袍便跪了下去。穆清尚有些不知所以,但瞧着宋修遠跪了,便也跟着跪了。兩人身後的一衆管事小厮丫鬟均跟着兩人跪了下去。
瞧着眼前跪倒的一片人,一旁的小內侍從綢布包裏取出了聖旨遞給孫尚德,孫尚德接過後小心翼翼地抖開,用尖尖細細的嗓音念道:“門下:垂拱三十七年六月十九日,黃門侍郎臣孫尚德宣,涼氏不仁,興兵雁門,忻州失陷。星夜聞之,朕心甚憂。茲以考績,特授輔國大将軍威銜讨西元帥、雲麾将軍宋修遠兵馬副元帥,引軍十萬,佐攝北王姜正誠,緩雁門之急。威震夷狄,以恰朕意。将此通谕知之。欽此。”
“臣宋修遠接旨。”穆清還未清楚意識到聖旨上的內容,宋修遠便已接過聖旨謝恩了。穆清又只得跟着謝恩起身。
“侯爺,這是另一半的兵符,收好咯。”孫尚德将包着虎符的錦囊遞給宋修遠,“咱家也不說旁的了,願侯爺此去旗開得勝。此番事急從權,咱家急着回去複命,改日登門拜訪。”
“借公公吉言。夜深露重,臣送公公出去。”宋修遠言辭謙遜,孫尚德很是受用,掂量着方才将軍府管事不着痕跡遞過來的錢袋子,笑眯眯地婉拒道:“拔營在即,想必侯爺還有諸多要事需準備,就不必管我這把老骨頭了。”
送走孫尚德後,宋修遠随即吩咐身邊的管事宋铮将戰馬裝備等一應事物備好,又命護衛林俨調集侯府內編入建章營的府兵,自己轉身快步走向東苑。
穆清瞧着方才還靜靜候在中堂的小厮丫鬟們各自忙碌了起來,雖行色匆匆,卻有條不紊,心下估摸着這般臨危受命的場景,于武将家宅之中,應是司空見慣了的。
穆清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多餘,想了想,亦跟着宋修遠回了東苑。
因着了吉服,步量小,又時時提防自個兒再摔一跤,是以待穆清回到東苑時,宋修遠已從書房拿了兵符,在正房內換衣裳。
宋修遠看到穆清進門,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穆清見屋內也無丫鬟婢子,便上前順手接過宋修遠換下的公服:“我來。”
清脆利落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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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看着穆清将手上的衣袍一一疊好,放于榻上。他從前總以為嬌養在蜀國郡王府內的穆清公主自該是一番天真驕縱,嬌蠻任性的性子,卻不想如此安靜柔順,一時恍惚。
待換上玄甲,宋修遠又從一旁的幾案上取下佩劍,對着穆清似是想說些什麽,想了想,最終還是說了句:“大軍明日卯時拔營,我需于辰時一刻前趕到建章營點将,這便走了。你......早些歇息。”正欲從穆清身邊走過之時,耳際又響起那脆生生的女聲:“我送你出府。”
宋修遠側頭回望着穆清,只見那對明媚的眸子若含秋水,眼底似還有一抹淡淡的殷切,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鎮威侯府前火光閃閃,微有竊竊人語與馬蹄聲,建章營編下的府兵早已集中于府門前,還有些同住在百寧坊內的低階将官亦前來鎮威侯府待命,穆清心中暗自算計,估摸着有百八十人。
因太尉府與鎮威侯府毗鄰,此時太尉柳柏安亦攜了夫人陸氏站于衆将士之前,為宋修遠壯行。柳柏安官至正一品,卻向來對晚輩宋修遠多有照拂,見宋修遠出了府門,遞過一壇酒:“老規矩,飲下這烈酒,願此行無往不利。”
宋修遠神情肅穆,接過酒:“多謝老師。”遂仰頭大喝一口,轉交給府前衆将士,待衆人飲盡,沉聲道:“衆将聽令,随我上馬,前往建章營點兵行将,共禦外敵。”
衆将士聞言皆行軍禮,齊聲道:“末将得令。”宋修遠同柳柏安夫婦辭過,提劍行至馬前,忽而轉身,望着府門前的穆清。
穆清頭次瞧見将士宵征的情境,被眼前的景象所撼,心中動容。見宋修遠向她望來,便收起心底的思緒,笑着對宋修遠激勵道:“無往不勝。”頓了頓,遂又提聲道:“願衆将士此行所向披靡,無往不勝。穆清同諸位妻小就在這京城,等着諸君凱旋歸來。穆清亦替邊境失陷百姓謝過諸君。”說罷,竟向面前衆人俯身行禮。
親眼瞧見公主向他們行禮,将士們皆有些愣神。此時不知何人大喊了一聲:“得夫人令。”衆人方才緩神,齊聲回到:“得夫人令!”
宋修遠拍着青骓的馬脖子,看着眼前情境,對着穆清笑了。不及穆清再有何回應,便率衆将縱馬遠去。
穆清看着宋修遠駕馬遠去的背影,腦中盡是方才他的笑顏,心中不知是何情感。雖然與這個男人只不過一面之交,但她還是希望他能平安。
此時不過月上中天的時辰,明星忽閃,陸夫人瞧着府門口的穆清公主,心中沒來由的地想起當年雁門戰事吃緊,也是同今日一般,大晚上的聖旨入府,不過半個時辰,老侯爺宋懋同世子宋修遠便入軍營了。彼時他們夫婦二人正于侯府內作客,便一同替宋氏父子壯行。只侯府鄭夫人送着兩個大活人出去,卻沒想到回來的時候,一個已經躺在棺材裏了。
分明是個明媚的人物,此刻站在昏暗的燈影裏,陸夫人竟覺得穆清傳言中的嬌媚瞧着都有些寡淡了。風流眉骨又如何?到了夏國後,不過是母國一顆的棄子。四年前的禍事去了老侯爺與鄭夫人,如今整座侯府只剩下小侯爺了,若是宋修遠此行同他父親一般......不知到時這位穆清公主又該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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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時辰不早了,若是要沐浴歇息,吩咐婢子便可。”穆清回到東苑時,已有仆婦候于屋內,“婢子海棠,侯爺命婢子來伺候夫人。”穆清瞧她四十五六的年紀,身上衣着較先前見到的更精致些,且行事作風頗有些淩厲,估摸着是東院的管事,便點頭回道:“勞煩姑姑,瑣事交由我那兩個丫頭便可。”
穆清從蜀國帶來的兩個貼身丫頭青衣青衿亦在屋內,海棠在侯府當差數十年,為人處世極是通透,見那兩個丫頭手腳利索,知無她的事了,便躬身朝穆清道:“婢子夜裏歇在偏房,夫人若是有事,着人來喚婢子便可。”
想着今日經歷的種種,現下好不容易能喘口兒氣了,覺得自己崩了一日的弦有些松懈,穆清便任由兩個丫頭解發冠,除翟衣,可勁兒地折騰自己。待終于睡下,已是亥時末了。
然而終歸有些認生,天不亮穆清便醒了。床幔外的龍鳳喜燭早已燃盡,仰躺在床榻上瞧着頭頂的朱紅軟稠片刻,穆清還是起身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驚動了屋外的人,海棠領着青衣青衿便進屋伺候穆清梳妝。
穆清不大喜歡樣樣瑣事都要有丫頭伺候着,無奈夏國的一切都太過陌生,只這衣裳,便與她往日所穿有很大的不同,無法,便只好由着海棠去了。
“夫人生得真好看。婢子從未見過有哪個女子眉心點了這麽楚楚的朱砂呢。”
穆清聞言輕笑一聲,盯着銅鏡前靜靜躺着的紅纓,有些恍然:自己的洞房花燭,就這麽過去了;夏朝女子不都說解纓結發麽,可自己那個星夜宵征的夫君,連自己的紅纓都來不及看一眼,便匆匆離去了。
“今後的諸多事物也要倚仗海棠姑姑了。這兩個丫頭随我從蜀國來,喚作青衣和青衿,往日見的做的都是蜀國的規矩,如今到了夏國,諸多不懂規矩之處,也請姑姑多包涵。” 未幾,穆清柔聲說道。
“夫人言重。這些都是婢子的本分。”海棠為穆清戴上一支鳳蝶鎏金銀簪,“早膳已備好,婢子這便替夫人拿來。”
海棠是東苑的管事,也是整個将軍府後宅的管事,同宋铮兩人一前一後、一內一外,将整個将軍府打理地井井有條。
待海棠走後,穆清坐于鏡前思索着眼前的處境,雖出乎意料,卻暗合她意。她乖順地嫁到夏國來,不過是權宜之計。她從未認定自己會在鎮威侯府終老,是以待到三五年後,夏蜀朝局穩定,這樁聯姻逐漸淡出人眼之時,她鐵定要想個法子從郢城脫身出去,不論托病還是假死,只求能回到華蓥。宋修遠出征,歸期不定,那麽她至少又多了數月的清淨思索日後如何自處。至于當下......
穆清招呼着青衣青衿到她面前,道:“不管你們往日在蜀國如何,主子是誰,但如今随我到了夏國,便只得認我一個。”
“侯爺......也算不得嗎?”青衿小心翼翼地問道。
穆清搖搖頭,道:“若日後将軍凱旋歸府,不喜于我,怠慢甚至苛責于我,你們跟着我亦不能免于府中衆人白眼,到時你們打算如何?”
“不論禍福,婢子定跟着公主。”青衣目光微閃,穆清話音方落,便行禮回道。
“公主仁厚,婢子自然也是跟定公主的。”青衿想了想,似真在心底斟酌,“只是公主貌美性善,侯爺怎會不喜公主?”
穆清不知宋修遠為人,只道:“這世間唯有人心最是多變難測。現下我們三個只身在夏國,只能連心,我便是你們的依仗,而我能依仗的也只有你們。”
青衣年紀虛長青衿幾歲,打小就在郡王府內跟着王妃,因而心氣兒頗高,性子也有些浮,後又成了郡主的管事丫鬟,對下人便頗有些尖刻;青衿是在穆清歸府後才跟着青衣伺候穆清的,年紀小,做事踏實,因而比起青衣,穆清倒更願意親近青衿。但這兩個丫頭終歸青澀,不像海棠那般左右逢源。
穆清有些頭疼,她從前不覺得世間有這麽多的勾心鬥角,但是歸府後蜀國王庭的經歷可謂她十七年來最身心俱疲的時光。既然人心可以涼薄至此,那麽她自然也不能依舊當過去那個華蓥山間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傻丫頭,她逐漸有些曉得識人斷事的重要性。但是僅憑青衣青衿尚不足以保她在夏朝數年無虞,成功身退;此間種種情境,還需她日後慢慢謀劃。
正扶額思索着,本該拿着早膳的海棠卻抱着花釵與翟衣入內,道:“清寧宮的木槿姑姑親來傳召,道皇後殿下召夫人入宮。”
穆清打量着海棠手裏的花釵翟衣,制式與她昨日所穿的婚服相仿,只色澤與紋樣略微有些不同,心下喟嘆,該來的終是會來的,譬如再次将自己塞入這層層疊疊的禮服之中,譬如應對夏國王庭朝堂的種種紛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