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蘭宮

按照夏朝規制,加之穆清原為公主,親迎後本還有諸多禮俗,只是如今宋修遠被一道聖旨遣去了雁門,後邊的一應事務便都斷了,本該由夫妻二人三日後入宮朝見帝後的禮制,便成了穆清一人應诏觐見皇後。

這懿旨來得猝不及防,穆清有些慌。從前在蜀國,她便不喜進宮,只因一旦入了重重宮牆,她便得藏起自己的性子,裝作乖巧安靜的模樣。如今到了陌生的夏國,不喜之中更是多了一絲惶恐。青衣青衿兩個年齡太小了些,穆清便将她們留在了侯府,只留海棠一人随侍。

馬車載着穆清辘辘行至長樂門,跟着木槿姑姑入了宮門,穆清又上了宮人備好的軟轎。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方才到清寧宮。

早候在殿外的宮女瞧着穆清下了軟轎,同木槿姑姑交待了幾句,便快步行至穆清面前行了禮,柔聲道:“婢子椒房殿卷耳,這便向殿下通報,請夫人于此處稍候片刻。”穆清微微颔首,一旁的海棠上前拉着卷耳,行雲流水地将袖子裏的荷包低到卷耳手中:“有勞卷耳姑姑了。”

穆清将二人的往來與神情看在眼底,見那卷耳神色如舊,又想起前夜管事遞給孫尚德的錢袋子,心下了然,這應當是夏宮內不成文的規矩,趁那卷耳入殿通報,輕聲對海棠耳語道:“勞煩姑姑替我多番照應了。”

海棠站在穆清身後半臂的距離,擡眼望了穆清一眼,只看見了她那姣好的側顏,雖瞧不清楚穆清的眸色,但那神情卻是一派認真,了悟穆清方才的感激并非敷衍之意,便微微笑應。

未幾,有年輕宮人行至殿外,躬身領着穆清主仆二人進了內殿。一進屋,殿內燃着的熏香便将穆清熏得發暈,一旁扶着她的海棠緊了緊手,悄聲道:“婢子聽聞皇後娘娘愛香,殿中所燃皆非凡品。”

“姑姑好見地,今日清寧宮內燃的是四殿下從昆侖國捎回的沈香。”那宮人耳尖,接着海棠的話頭便講了下去。說罷,三人已行至內殿門外,卷耳擡手掀了門簾,示意穆清進殿。

進了內殿,香氣更馥郁了些,甚至有些微摻雜其中。穆清行至殿中,向着薛皇後行了大禮,待薛後賜坐後,便擡眼悄然瞧了瞧四周布置。卷耳躬身立于薛後身側,穆清心裏估摸着這個卷耳便是椒房殿的尚宮了。

“夫人不必拘禮,吾今日诏你入宮,不過是想同你說說話,寬慰寬慰你。”薛後端坐于上首,因今日并非正經大禮,便未着朝服,夏日悶熱,她只着了燕居钿釵禮服,妝容精致,眉眼間卻流露着一股與中宮不大相符的柔意;薛後的裝扮雖簡樸大方,但是皇家雍容卻從來不是靠衣飾體現的,穆清只覺得那皇後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間皆是一股子大家氣度,那應是數十年的深宮高位生活養出來的。

“有勞殿下挂心。”穆清微微颔首,柔順答道。

“方才木槿出宮後,卷耳才提醒吾,诏你的時辰尚早,夫人出門前可是用過早膳了?若是沒有,吾便吩咐清寧宮的小廚房再做些小食點心。”

穆清輕笑,“妾已用過膳了,多謝殿下美意,不必特意勞煩清寧宮的宮人了。”

薛後後聞言點頭,“也好。”似想到了什麽,複又嘆道:“東北雁門戰事吃緊,全憑攝北王那一點點府兵苦苦撐着。如今援軍已去,忻州定能無恙,你不必憂慮。”

穆清颔首應了。北國涼氏一直都是夏國北境的憂患,開國至今百餘年,雙方打打停停,從未有過間歇。

“事急從權,陛下昨夜的旨意下得急,卻是苦了你,剛嫁來便遇着這樣的事,也算是我朝怠慢了。若是你心裏煩悶,日後便來清寧宮陪吾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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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何怠慢。将士征戰,古而有之;國有召,又豈能不從?穆清雖為一介女流,只小家私情與國家安危的輕重急緩,從前在蜀國時,父王與母妃卻是時常教導的。妾謹記長輩教誨。”

薛後笑而不語,良久,又問起穆清從前在蜀國的日子;穆清便靜靜聽着,撿着幾個自個兒能答問題的八面玲珑地答了。

估摸着時辰,穆清見薛後面上微有倦色,正欲起身告退,這時有宮人傳話,道太子妃同瑜公主前來請皇後安。薛後瞧了瞧穆清,笑言:“這可真是巧了。”

說着,從簾外走進兩個華服女子。一位瞧着二十左右的年紀,着了燕居常服,梳着時下正興的靈蛇發髻,眉目靈秀,品貌端莊,那雙清亮的眼眸裏透出一股子機敏。跟在她身後的少女仍是幼女丱發的打扮,着了件月白對襟上襦與駝色高腰襦裙,圓圓的臉上盡是貴氣與說不盡的嬌俏,穆清心下知曉這便是尚未及笄的瑜公主了。

太子妃領着瑜公主同皇後請了安,又不疾不徐地同穆清見禮:“這位便是蜀國的穆清公主?今日見了,果真如坊間所傳,風流媚骨。”

風流媚骨一詞,之于坊間流言本算不得什麽,但若置于宮廷侯爵之中,便多了一分意味不明的風塵氣息。穆清聽出了太子妃言語中的暗諷,回禮道:“殿下謬贊,妾從前不過郡王之女,得幸許嫁夏國,方才得公主冊封,不及殿下,鳳儀天成,正位東宮。”

太子妃輕笑,終于改口道:“夫人過謙。”

坐于上首的薛後聽聞太子妃所言,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向黏在身側的瑜公主問道:“阿瑜今日怎想起這個時候來母後的清寧宮了?”

“兒臣方才在瑤華宮外遇到了皇嫂,皇嫂尋母後有事相談,兒臣聽聞今日莫夫人亦在此,便跟了過來。”

薛後刮蹭了下瑤公主的鼻子,對着穆清笑道:“原是來瞧你的。也罷,讓阿瑜領着你到太液池邊散散心吧。墨兒,你且留下。”

坐于穆清對面的太子妃應了,又對穆清道:“我聽聞昨夜夫人送鎮威侯出征,激勵将士時頗為可憐邊境百姓?正巧太液池中的湖心島供着佛骨舍利,夫人何不趁此為邊境百姓與鎮威侯向那佛陀祈願?”

昨夜府前不過這麽些人,太子妃又是從何處聽聞彼時情境的?穆清心中微微猶疑:“那舍利既供奉于宮中,無需穆清祈願,自會庇佑龍裔血脈與天下蒼生。”又恐太子妃言下之意暗責她毫無誠心實意,遂又補道:“穆清定會擇日進香,為北境衆人祈願。”

太子妃垂首,呷了口茶潤了唇,絮道:“既如此,有勞夫人了。”

穆清瞧着太子妃,衣着簪珥皆華于薛後,卻如何也學不來薛後的風韻,只單一個低頭品茗,便輸了薛後良多。若論氣度,她還是頭次遇見這般字字句句擦槍帶火的人。薛後此時只坐于在上首默默不言,想來亦是默許了太子妃此番行為。

“吾的眼神不好,過來,到吾邊上來,再讓吾瞧瞧你。”這時薛後向穆清招手,穆清聞言起身走到皇後身邊,蹲下身子,薛後細端詳了一番,見她低眉順目,只靜靜在身邊窩着,也不言語,道:“是個俊俏的溫順孩子,這張臉也漂亮得緊。瞧着瞧着吾竟有些嫉妒鎮威侯,若是懷瑾也能娶到這麽個柔順人兒,吾便也心安了。”

“兒臣鬥膽,母後這話卻是錯了。”太子妃盯着穆清,直言道,“佛說緣不可強求。四皇弟滿腹經綸,他的佛緣自該是位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言下之意,穆清無才,以色侍人。

薛後聞言身形一怔:“你這性子,真當好好改改了!”太子妃言語中的鋒芒與不屑她豈會聽不出來?方才她已給足了太子妃面子,卻不想太子妃非但沒有接過她給出的臺階,反而出言更是不遜。

薛後又想着穆清從蜀國只身嫁過來,昏禮未完,夫君便被拔了出去打仗,穆清公主從小養尊處優,想來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本想着縱是穆清今日會使小性子,自己便也不在意了。只是千想萬想,沒想到穆清是這麽個娴靜的性子,即便對着太子妃言語間的挑釁,也不過四兩撥千斤地揭了過去。

是個聰明孩子。只是千萬莫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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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清寧宮,穆清終于又感受到了自己的鼻子,方才清寧宮內的香齁得她整個人頭昏腦漲,便捂着鼻子吸了口氣。

一旁的瑜公主注意到了穆清的神情,笑道:“我日日都得來清寧宮請母後安,都未曾習慣母後宮中的香。”說罷用絹帕掃過自己的鼻頭,“今日燃的竟是味道最重的沈香。”

“妾方才聽聞卷耳姑姑道這是四殿下獻給皇後殿下的,為人母者自然十分歡喜。”即便這香再沖,只恐在薛後眼中都是天上地下第一的寶貝。

瑜公主聞言笑了,拉着穆清邊走邊道:“我那四皇兄,一年之中有□□月不甘在宮裏拘着,總往外跑。母後念他念得緊,不管他帶回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寶貝着呢。”

穆清悄悄打量着瑜公主,此時她談吐通透,渾然不似方才薛後面前撒嬌的驕縱小公主,甚至透出一股與她那丱發裝扮不相稱的成熟來。

“至于那太液池,在清寧宮南面,正是往長樂門的必經之所,夫人何不與我順路走走?”

“阿瑜要去太液池?我可正要去瑤華宮尋你。”

一人從身後出現,穆清擡頭瞧去,卻見眼前立着個陌生男子,绛紅的衣袍,烏發半束。正是方才說話的人。

“四皇兄?你何時回的宮?”瑜公主望着男子,雀躍道。穆清回身瞧見海棠并着身後的一衆宮人仆役皆跪了一地,了悟眼前的男子便是四皇子姜懷瑾,便也跪了下去。

“昨日夜裏,時辰晚了些,便沒去瑤華宮尋你。”姜懷瑾朝着瑜公主柔聲道,遂又轉向穆清,“想來這位便是莫夫人了?”

“見過四皇子。”穆清應到。姜懷瑾虛扶起穆清,亦行平禮以示回應,“夫人不必多禮。”

“我們方才從清寧宮出來,正欲去太液池畔走走。”瑜公主立于兩人之間,一雙流轉的眸子俏生生地望着姜懷瑾,“皇兄可是要同行?”

不及姜懷瑾作答,穆清搶白道:“方才妾聽聞四殿下尋公主殿下,如此容妾先行告退了。”雖然心中不待見夏國的諸多禮俗,但她知曉以她如今的身份,面見外男,終歸不是什麽合宜之舉。盡管還無多少自覺,但她終歸是鎮威侯府的新婦,宮中耳目衆多,她在夏宮裏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影響整個夏國百姓對鎮威侯府,對蜀國的偏見。

瑜公主年紀尚小,或許并未深究各種緣由,但這位四皇子......忽而穆清只覺得這位四皇子似也并非守規矩之人。

瑜公主盯着穆清頭頂的花釵,愣神道:“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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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進宮,便把該見的人不該見的人差不離都見了,穆清的心情頗為微妙,只覺這些人個個都同戲精似的,令她琢磨不透。尤其是那位太子妃,言談間總是刻意針對。想着先前在清寧宮當着太子妃應下的差事,穆清不禁苦笑。

行過坊市之間,外頭的人語聲鑽入馬車,穆清掀起一側簾子,已是巳時中了,正可瞧見遠處炊煙袅袅。臨街商鋪繁多,穆清自馬車向外望去,四下行者熙熙而來,攘攘而去,心竟無端地松了下來。

這便是郢城,夏都郢城。

宮裏的種種紛擾又與她何幹呢?不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這是俗世凡塵,她既然已身處其中,這些都是躲不掉的。

與其此刻思慮諸多,不如回府喂飽自己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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