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瑕

普華寺位于京郊普華山中,依山而建,寺前的石板青階順着山勢一路蜿蜒而下,直至山麓的寺門。穆清站在山門前,仰頭望着其上“普華禪寺”四個漢隸大字,再瞅瞅面前望不到頭的石階山路,幽幽嘆氣。

車馬向來不得進入禪寺,是以來者無論何人,達官顯貴也好,布衣白丁也罷,均只能恭恭敬敬地從山麓一步一步行至山中的大雄寶殿。

自打那日從清寧宮回府後,穆清便一門心思在侯府中窩了七八日,終于從宋峥及海棠處理清了府內一應事務賬目。穆清本擔心他們顧忌她無才德美名的異國公主身份,不願甘心将侯府事務交由她打理,正琢磨着如何在收服侯府人心一事上多費些心神時,卻沒想到宋峥與海棠真真信服了她這個新婦。穆清為此還奇怪了許久。一日,正趴在亭內熏着太陽,忽得便想通了:宋修遠已二十四了,即便在蜀國,他這個年紀的男兒也大多有三兩個的孩子了;而不知為何,鎮威侯府自先祖始,便少有子息,是以比之旁的世家子弟,宋修遠更需要一個孩子,鎮威侯府亟需一位主母。

想到這些,也不管個中真假,穆清心中有些羞憤,又有些無奈,到底在衆人眼中,撇開那些和親時的往來條件,夏蜀連橫也好,涪州十五城也罷,她終究是個開枝散葉的,不過皮相好看了些,身份尊貴了些。宋峥與海棠分明是忠于宋修遠,這才信服自己。

她同宋修遠,委實談不上有何感情,但宋修遠卻是穆清目前在夏國唯一的倚仗,她望宋修遠能夠安然無恙地從雁門回來的心思是真的,那夜在府門前當着一衆将士們所說的話,亦是她的肺腑之言。

只這兩樣發自真心的東西,被太子妃拿來做文章,她心底便不大爽快。穆清後來思忖着清寧宮裏太子妃的一番話時,只覺東宮太子妃不至于愚笨到在清寧宮當着薛後的面大喇喇地貶損她這個鄰國公主,至于太子妃這麽做的個中緣由,她尚未想明白。

倒是她這般眉目糾結的模樣,盡數被海棠瞧見了,海棠只以為她不喜于被太子妃輕視,一個勁兒勸慰她莫往心裏去。

穆清聽着聽着,又想只以太子妃那日的架勢,她穆清若不想落人口實,便只能恭恭敬敬地選個黃道吉日,替衆将及邊境百姓進香祈願,端個白蓮聖母的姿态出來。日後若是這位鳳儀天成的東宮太子妃冷不防地問起,她也能夠給應對自如。是以穆清遣人打聽了京畿附近的幾座禪寺,又細細詢問了當朝的參拜細節,便揀了七月初九普華寺作法會這一日,帶着青衿替宋修遠供奉香火錢了。

昔年開國高祖皇帝落難之時,便是同昭和皇後躲于普華寺中,由彼時的住持方丈庇護了小半年,方才得以脫身。待經年後夏國開朝,普華寺因當年護駕有功,便也水漲船高,一路由一個破落小廟成了當今夏國的佛法大宗。及至百餘年後的今日,依舊香火旺盛,信客不斷。

也罷,在侯府裏悶了這麽多天,權當出來散散心。

正想着,二人已行至山腰,面前依舊是蜿蜒而上不見盡頭的石階。前夜裏下了場雨,淋得石階水油油的,繡鞋踩于其上,極易跌滑,是以這山路比之平日更是難走。穆清微微氣喘,懊惱近幾年自己的身子真是給養嬌了,竟連這點山路都吃不消了。

青衿有些擔心穆清的身子,穆清瞧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恐她自個兒身子不适卻又不敢說,安撫道:“無妨。你若是覺得累,便歇在山腳等我。”

青衿聞言立即上前欲扶穆清:“婢子不累,山路艱險,公主身子金貴,婢子扶着公主走。”穆清了悟,笑着訓道:“我自個兒能走,你若扶着我,還得勻出一半的力氣照看我,到時豈不是個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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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本就無多大的佛根,又向來不是個喜靜的主,普華寺的法會雖好,卻不敵屋外靈山秀水對她的吸引。

昨夜的雨雖讓外頭的溫度降下了不少,但大悲閣內坐滿了各式人物,悶熱異常。四下裏被香燭熏得煙霧缭繞,聽着住持喃喃佛法無邊約莫半個時辰,穆清便有些犯迷糊,瞧着身邊的青衿也是一股子将睡未睡的模樣,便悄悄起身欲往閣外走去。那青衿感到動靜欲起身相随,被穆清壓回坐榻上:“你且安生坐着,我一人出去透透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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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算着,穆清嫁入侯府也有二十日了,其間無論去往何處,身邊總是跟着各式各樣的丫頭仆婦,只身一人的時候,卻只眼下這麽個片刻。

被閣外的涼風這麽一吹,穆清頓時清醒了不少。

因存了出來避避法會的心思,穆清便向東走得遠了些。繞過大悲閣,向東便是舍利殿,相傳舍利殿太極宮太液池湖心島上的佛骨舍利最先便是供奉着在此,後不知是何緣由,先帝在裕陽長公主的谏言下将佛骨舍利恭迎進了太極宮,從此舍利殿沒了佛骨舍利,因而常年閉殿謝絕了尋常香客。這位裕陽長公主,便是宋修遠的祖母。穆清盯着舍利殿前的香燭臺子,喟嘆鎮威侯府雖門庭冷落,但真是哪哪兒都有他們的事。

舍利殿前的一排香燭臺子想來是供尋常人家禮佛祭拜所用,上頭還燃着不少香燭。穆清見圍在周圍的香客衆多,便也不打算擠進去湊熱鬧,繼續朝東而行。

寺東本就是一個園子,種着參天的香樟,內裏各式羊腸小道交錯相疊,穆清随意揀了一條道走着,卻沒想到拐了幾個彎後面前景象豁然開朗。東面豎着一溜排柳樹,樹下是一汪池子。穆清上前瞧了瞧,只見那池水清澈見底,池內幾尾錦鯉清晰可見。

穆清瞧那錦鯉在池子裏游來游去,想起幼時在華蓥山上也有這麽一汪澄澈的池子,比此處大了數倍。每每入夏,那池子鋪天蓋地都是參差的荷葉,并着夜上點點荷花。她便總是央着阿兄撐着舟子帶她采蓮子。有時候日頭曬,她便幹脆折了荷葉撐在頭上,那從荷葉上散出的幽幽清香,現下回想起來,竟還似萦繞于鼻尖。

未幾,穆清便發覺那些錦鯉竟都朝着一個方向游去。穆清朝着那方向望去,卻見一個俏麗女子倚坐于河邊的護欄上,不知手裏搓着什麽,一把一把向池子內撒去。那女子許是感受到了穆清的視線,便也回望過來。

穆清偷溜出法會,本就不想讓他人撞見,便悉數揀了些旮旯小徑走,是以從舍利殿後一路行來,除了幾個灑掃小沙彌便未見着什麽人,此番兀地撞見了一個俏麗小娘子,頓時有些發懵。

那小娘子不知為何也生生将穆清望着,兩人就這麽呆呆地互望了半刻,那女子“噗嗤”一聲笑了:“這位娘子生得好看,竟叫我看傻了。”穆清瞧那女子走近,應聲回道:“小娘子謬贊。”

穆清瞧那那俏麗小娘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生得明眸皓齒,唇紅齒白,右眼角下雖滴了顆痣,整張臉卻并無悲戚之色,反之倒盡顯俏皮,令人無端覺得親近,當下也就不覺得自個兒溜出法會被人撞見了是件多麽窘迫的事情,思量間不禁又生了幾分交談之情:“小娘子方才撒的是何物?我瞧着那些錦鯉竟都朝着你游去了。”

“不過些許零嘴蜜餞,碾碎了投到水裏,不想那些個錦鯉竟也愛吃這個。”

“聽着倒是有趣,不知小娘子可還有蜜餞沒有?我也想逗逗那些錦鯉。”穆清從前在華蓥爬過樹,游過湖,采過蓮,卻唯獨沒有逗弄過錦鯉,當下便生了興趣。

那俏麗小娘子聞言遞過一包油紙,穆清從中挖了一小塊雲勝糕,放于指尖細細磨着。小娘子随身攜帶的零嘴均十分講究,衣飾雖不張揚,卻也樣樣精細,穆清心裏猜想這小娘子估摸着也是個官家女兒。

今日上山本就存了散心的小心思,不願有過多的仆從跟着,是以出門前穆清特意讓海棠尋了個額飾遮了額頭那顆花钿似的朱砂。此番被那小娘子撞見,小娘子并未識破她到底是何人,穆清便也順其自然,掩了身份。

“我娘從前瞧見我做這些總會怪我浪費吃食,有時身邊跟着的丫頭婆子瞧見了也免不了勸幾句,真真惱人。沒想今日遇見大娘子也是性情中人,曉得個中趣味。”那俏麗小娘子見穆清喂魚喂得開心,想起從前母親的一番苦口婆心,便愈發覺得穆清親近。

穆清一笑:“偶爾投着有趣罷了,若是日日做這種事,我可是也要心疼這些糕點的。”說罷投盡了手中的吃食,輕輕抖了抖手,“這便夠了,方才你已喂了不少,回頭這些錦鯉要撐着了。”

小娘子愛笑,聞言又是“噗嗤”笑出了聲。

穆清覺着此處偏遠,想到出來的時辰有些久了,便要同小娘子告辭回去。

“那法會甚是無趣,我是萬不得已才跟着我娘來中元祭祀,如今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喂魚,萬不想再回去了,大娘子不妨就再陪我一會兒。”

只這一句,穆清便知曉這小娘子是個有趣的,心下縱然也十分想留着同她說說話,但想到此時青衿那丫頭估摸該有些急了,又怕說多了露了身份,便只能無奈搖頭道:“我家人管得緊,方才出來已是瞞了她們,此番再不回去就該被發覺了。你只身一人,也早些回去吧。”

那小娘子聽聞穆清所言,目光之中頗有些心疼:“大娘子早些回去吧,莫要讓家人發現了。我爹是柳柏安,日後大娘子得空了可要來找我玩。”

穆清笑着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待行了數十步,仿佛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脆生生的人語:“哎呀,我竟忘了問那大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姐姐,真是可惜......”

柳柏安,可不是那夜給宋修遠遞酒壯行的柳太尉?如此,這位小娘子竟是個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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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穆清那日在普華寺下的祈願真的靈驗了,穆清從普華寺回侯府後七八日,便有快馬從前線送來了八百裏加急軍情,道雲麾将軍宋修遠領了八千精兵日夜不停,先于主軍數日趕到雁門,速度之快叫涼氏亂軍措不及防,到達當夜便聯同攝北王的守軍一道奪回了忻州。

随着軍情一起傳回京城的,還有一封最後落入穆清手中的手書。

“萬事皆安,勿念。”

一氣呵成的魏碑行楷,本是端正溫雅的字體,短短六個字,卻被宋修遠描摹地得蒼勁挺拔,神飛氣揚。

狀似若無其事地望着眼前這封獨獨寫給她的手書,穆清的臉皮子頗不不争氣,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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