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令

雁門得利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京城,隔幾日便總有這家的夫人、那家的女兒遞了帖子來鎮威侯府同穆清道喜。

人情往來,穆清覺得莫名厭煩,卻又無法。

待這一波人來人往過去了之後,絲絲涼意早已彌漫在空氣之中,原先凝滞般的暑意早已不複存在,時光仿若就這般毫無知覺地溜入了八月。

隔幾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夜,往常皇後殿下均會在清寧宮宮設宴,邀各家女眷賞月談天,只今年因了雁門戰事,便作罷了。穆清本就不大喜歡往宮裏跑,覺得有事沒事給自己套那麽多規矩,時不時還得違心擺出個笑臉的地方甚是心煩,因而聽聞消息便略松了口氣,想着自個兒悶在這座将軍府快兩個月了,身子骨都快憋出一身毛病來了,不妨趁着中秋帶着青衣青衿出去瞧瞧郢地的八月十五。

只沒兩天,東宮又放出話來,道皇後殿下那兒雖是免了中秋宴,但太子妃惦記着各家夫人,八月十五将于偃月別莊設宴邀京中三品以上官員女眷赴宴。穆清正坐在園子裏吃茶,聽海棠将東宮的消息一字一句地遞了上來,剛松下去沒幾天的一口氣又被吊了起來,一口茶水便被嗆到了喉嚨裏。穆清只覺得肺腑都要被自個兒咳出來了,又想到前幾日思忖的花樣盡數被這太子妃的一句話攪得連個渣滓都不剩,心中有些惱,便沒好氣地推開了海棠遞過來的帕子,自己順了一會兒子氣,又吩咐青衿将前幾日剛收起來的花釵翟衣取來。

青衿人小,領了活便利落地取衣物去了,一旁的海棠卻是極會看臉色的,上前解釋道:“夫人從前在蜀國,怕是不知夏國往年中秋宴若是沖着了國事,向來由東宮娘娘主持,托的都是祈福的名義,取的也是一個棄繁從簡之意。偃月別莊雖頂了個行宮的名頭,只到底不是宮裏,是以也不必像入宮那般着了大禮服赴宴。”

海棠從前跟着先夫人,自然知曉各種門道。穆清聽海棠這麽一說,徹底蔫了下來,又覺得自己人在屋檐下,自然得向夏朝的祖宗規矩低頭,心中天人交戰了一會兒,無奈問道那別莊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算是揭過了之前的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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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月別莊是太子妃名下的一處大莊子,因太子妃是天家人,她名下的別莊便也夠格算得上是個行宮。

偃月別莊矗在郢城城郊東南三百裏處,坐東朝西。莊子面前幾裏地便是京郊,背倚着崇明山,面前幾裏地外是曲江池,于風水一道而言,倒是個絕佳的所在。

中秋這日天朗氣清,穆清同海棠到了別莊時,早有仆婦候于別莊門前,一一領着各府女眷入門。甫一進門,便有宮娥提着花籃呈至穆清面前:“殿下特意被下了四時花令,贈給各位夫人,望夫人歡喜。”

這位東宮太子妃,對着這一次的中秋宴,倒是上心。

瞧着籃中品類繁多的花束,穆清從籃中随手揀了一束月桂,便于海棠一起由着那仆婦領着,穿過了月華堂。

又往左拐了道,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眼前便豁然開闊起來。這莊子竟将附近的一片崇明山麓也給圈了進來,穆清她們此時所站的這處應當就是山麓了,一條人工挖的小溪順着地勢緩緩自東向西留下,在穆清三人身後蜿蜒着拐了個彎便消失在南邊。沿溪放置了數十張案幾,三三兩兩,錯落有置,案幾上放着各式花束,遙相輝映,倒也頗有些許雅趣。

“咦?你不是那日在普華寺裏的姐姐嗎?”身側傳來清脆的人語,穆清聞聲轉過頭去,瞧見幾個女子立在不遠處的山石邊談笑,目光逡巡間,一張熟悉的眉目映入雙眼——正是那日普華寺內投食喂魚的柳小娘子。那小娘子見穆清望了過來,微微揮動手上的木芍藥,朝她盈盈一笑,又同身邊的夫人說了什麽,迤迤然掬了禮,朝穆清走了過來。

待走近了些,穆清終于仔細瞧清楚了柳小娘子。因今次赴的是行宮中秋宴,柳小娘子顯然仔細收拾了一番。穆清打量着柳小娘子,卻聽她微微倒吸了口氣,蔥管兒似的手掩在微張的嘴前。覺得她這個模樣可愛得緊,穆清沒忍住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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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竟然是......鎮威侯府上的穆清公主?”說着,柳小娘子又用手點了點自己的額頭,忽又覺得自己方才的稱呼似有不妥,繼而猶疑道:“啊,不對,見過侯夫人。”

穆清忍着笑:“那日在寺裏不想多事,便掩了這顆朱砂,我本就不喜歡這些虛禮,你仍叫我姐姐就好。說起那日,小娘子同我自報家門,我卻掩了自己的身份,倒要同你賠個不是。”

柳小娘子聞言連連搖頭:“不打緊不打緊,身份這個東西着實煩人得緊。我平日裏出府玩兒也嫌太尉府娘子着五個字煩呢。”

穆清這才知道這巧麗小娘子是柳太尉的小女兒,因出生時便長了顆淚痣,家中長輩恐她命苦,便取了微瑕為名。

這時,方才站在柳微瑕身側的夫人走了過來,同穆清互相見了禮,正是太尉夫人陸氏。

陸夫人望着穆清,見她雖為中秋宴點了妝,卻依舊神情淡淡,心中本想勸慰女兒少接近這位頂着豔名與流言的女子的心思不知怎麽便被壓了下去。

穆清看出了她眼中的審視與探查,笑着道:“我與柳娘子投機,方才便多說了幾句,只望陸夫人莫要怪我帶壞了她。” 穆清明白,蜀國國力弱于夏國,于詩文書畫一道也遠不及夏國。夏人看重詩書禮樂,多是瞧不起她這樣一個頂着豔名靠着皮相嫁過來的公主。

瞧不起而不說破,就像面前的這位陸夫人一般,敬而遠之。

陸夫人卻搖了搖頭:“小女性子活絡,尋個人作伴也好。”

正說着,便有穿了桃色宮裝的宮娥上前引着她們入座,道中秋宴快開始了。

穆清的位置在溪水下首,案幾上的瓷瓶內插了束同她手上一模一樣的月桂花。穆清将手上的月桂放入瓶中,大大方方落了座,又四下打量起來。

面前的溪流一路從涼亭出曲折而下,在穆清面前拐了個大彎兒。邊上的案幾後已有人落了座,那人見着穆清走近,便欲起身相迎。穆清瞧着那夫人上了年紀的樣子,模樣看着有些蒼老疲态,估摸這不出是哪家的夫人,便也不敢冒冒失失地搭話,只與那位夫人行了平禮。

那位夫人卻是認出了穆清,道:“侯夫人好。”

穆清聞言愣了愣神,只想着自己昔日所學的夏國禮儀問安,卻沒有這位夫人這樣口中的“好”字。

那位夫人瞧着穆清不答,以為這位蜀國公主嫌棄自個兒模樣粗鄙,小聲道:“我從前是個鄉野丫頭,模樣恐入不了夫人的眼,唐突了。”

穆清聽聞“鄉野丫頭”四字,驀地擡頭,回想了方才那位夫人所說,小心答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氣,說起來還是我初來乍到,不懂這裏的規矩,方才理應同夫人問好的。”

誰曾經不是個鄉野丫頭呢。

那夫人瞧着穆清神色一派和氣,口中話語也是清麗悅耳,不覺有些親近,随即側身坐在穆清身邊,便絮絮同穆清交談起來。

穆清本是極煩這些女眷往來的,但知曉了眼前這位絮絮說這話的便是輔國大将軍威銜之妻胡氏之後,便生出了一絲同病相憐之感。

原來不同于鎮威侯府得祖上蔭佑,威銜是貨真價實從一介無名小卒一路攢軍功才成為當今的正二品輔國大将軍。胡氏是威銜的糟糠之妻,跟着威銜一路走來,二人感情非尋常夫妻能比。此番若非戰事吃緊,明安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将鎮威侯從洞房裏提出來,又同時點了威銜一齊出征的。胡氏聽聞鎮威将軍府上的昏禮被戰事沖了,當下便明白了此役非同尋常,自個兒心中也比慣常更為不安。

胡氏擔心威銜的安危兩月有餘,只希望日日在家念佛求平安,此時又有什麽勞什子中秋宴,往年只需至東宮赴個宴,今日卻要大老遠跑來別莊赴宴,心中情狀更是難以言明。

穆清聞言按住胡氏的手,也不言語。宋修遠與她雖頂了個夫妻的名頭,但實在沒有什麽交情,對于胡氏的心切,她自然無法感同身受。只不過這兩月,她都一直暗暗盼着宋修遠能夠平安,只有他安好,她才能在郢城,在夏國好好活下去。

那廂胡氏見穆清沉默着,神色晦暗不明,只當她也擔心自個兒丈夫的安危;又見自己的手被她輕輕攏着,那瘦削的手白白淨淨,掌心很小,幾乎攏不住她有些泛黃的大手,卻讓她無端地靜了下來。胡氏心想,人家到底是個公主,動靜得宜,舉止間盡是風度,連帶着那張漂亮的臉蛋,泛着些許端莊之色,瞧着也讓人心安;又想到自己心切焦急的模樣,便有些自行慚愧。

這時候高處傳來了一陣笑聲:“我來遲了,叫各位夫人娘子久等了。”

這個太子妃,還是同兩月前穆清在清寧宮裏見着的時候一樣耀眼奪目,明明遲了,卻依舊那麽理所當然。亭下的各府女眷哪敢說太子妃的不是,皆起身行了禮,連聲道不敢。

太子妃又笑了,單刀半翻髻上的雲鳳紋金步搖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晃出了好看的弧度。太子妃請各府女眷落了座,命一旁的宮娥準備吃食,又道:“我入東宮雖已五年,邀各位夫人娘子至偃月行宮小敘卻是頭一遭,這裏距郢城遠些,勞煩各位颠簸半日,因而想着怎麽樣也要将中秋宴做得合各位心意才可,這才想了幾個投巧法子。方才各位入別莊時從宮娥手中選的花上均對應了今個兒的座次,少了品階,咱們今日便不拘禮,趁着好天氣開開心心賞月,替雁門将士祈福。”

這番話說完,穆清瞧着邊上的胡氏仿佛偷偷拭了把淚,又瞧着身前宮娥剛布上來的吃食,心思複雜。

按照海棠的解釋,行宮的中秋宴已是棄繁從簡了,卻仍奢侈得不行。穆清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阿姆,自己的兄長,從前身邊的所有人,甚至想到了宋修遠,想到了遠在雁門的兒郎将士,想到了戰地的平民百姓,不知這個時候這些人又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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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宴在各府女眷陪着太子妃說笑的細細話語聲與別致的吃食中過去。月上中天的時候,宮娥撤了案幾上的吃食,端了茶水出來。

“盡是吃喝也是無趣得緊,我方才說的幾個有趣法子,依花入座是其一,”太子妃抿了口茶,繼續用她那甜糯的聲音說道,“這其二,我想着此處地形巧妙,倒不如效仿前朝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觞,倒也暢快有趣。”

自然無人異議。

穆清靜靜坐于下首,心中微微不安。

曲水流觞,飲酒賦詩;然而于詩詞歌賦一道,她卻是一塊榆木。無端想起清寧宮裏太子妃言語間的不屑與諷刺,穆清忽然覺得,這場中秋宴恐不會這般平靜地過去。至少,于她而言是如此。

果不其然,太子妃的下一句話直指穆清。

“穆清公主,你瞧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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