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佼人

“穆清公主,你瞧着如何?”

太子妃的這一句話讓在座的女眷霎時止了談笑,齊刷刷望向穆清的方向。

穆清微怔。

因為宋修遠出征,穆清尚未廟見,雖已完成了成妻之禮,于禮法上卻仍未真正入宋氏宗族。只鎮威侯府到底位高權重,穆清又是一國公主,衆人為顯面上的尊重,平日裏仍會喚她鎮威侯夫人,亦或是冠了姓的莫夫人。卻不知為何那太子妃總揪着這一點,回回見到她,總會喚她出嫁前的封號“穆清公主”。

穆清起身,朝着太子妃行了個虛禮,從容道:“既是殿下用了心思想了良久才得的法子,自然是好的。”

太子妃聞言,盯着穆清瞧了會兒,待身邊的宮娥遞給她一盞河燈,才道:“夫人見笑了,我不過怕曲水流觞這粗陋的法子比不得蜀地的樂舞呢。”談笑間又如前次在清寧宮那般,将稱呼改了過來。

“夫人既然這麽說,我便也放寬心些。在座的衆位皆是有文采的,今日咱們倒不妨以這河燈代了酒盞,河燈選了誰,誰便以月入詩,抑或是取帶月的把戲,若是做不到的,則自罰一杯,如何?”

夏國向來以詩書禮樂為尊,蜀國卻不然,因而穆清全然不懂那些詩文把戲;嫁入夏國前,也有教習嬷嬷逼迫她念了好些夏國詩文,只是她向來不喜這些,念的時間又短,全然到不了以詩為樂,以月入詩的境界。

穆清微微皺眉,一邊僥幸祈願那河燈莫要停在她面前,一邊又思忖太子妃對她的針對之意已十分明顯,卻不知這河燈中是否暗藏着什麽玄機。

偏生太子妃托着那盞河燈置入水中後,那河燈顫顫悠悠飄到了穆清身前,被水底的淺石所遮擋,不再往前了。

穆清見此,心中喟嘆自個兒的直覺果真準得可怕,正搜腸刮肚尋思應對之法時,那廂太子妃糯糯的軟音已然響起:“鎮威侯夫人中了頭彩呢。”

這廂穆清迎着衆人的目光慢吞吞起身,眼風四下張望之時,瞥見了夜空中的覺覺明月,恍然想起從前在華蓥,但凡阿兄游歷歸來,他總喜歡在涼風習習夏日夜間抱着自己爬上屋頂,對着明月輕輕哼唱。

阿兄極喜歡夏日晚間的明月,不論陰晴圓缺。

那時阿兄說了什麽?

阿兄告訴她,他在山下遇見了一個夏國女子,那女子就像月亮一般美好。阿兄還告訴她,那個女子教他念詩文,又讓他吟唱給她聽。

阿兄說:“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我們的阿謠将來也一定同月亮一般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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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又說:“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阿謠一定會是這樣一個窈糾女子。”

阿兄還說:“阿謠将來若喜歡一個男子,定要帶他來見阿兄。阿兄要告訴他,唯有把你當做江上清風、山間明月的男子,才配得上我們的阿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穆清閉了眼,喃喃道出這一首詩:“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憑着記憶誦出了兩句,只是這第三句,卻如何也想不出。

睜眼,穆清瞧見太子妃盯着自己,神色難辨。柳微瑕同陸夫人坐在小溪另一側的上首,一雙眼也緊緊盯着穆清,帶了些許急切。

穆清想了想,又對着太子妃行了禮,緩緩道:“承殿下的美意,穆清得以在今夜見了這許多如玉美人。心向往之,便吟了這半首月出。于詩書禮樂一途,穆清自認不及在座各位,諸位見笑了。”

“夫人自謙了,若你不算如玉美人,那在座的我們又算得什麽呢?”太子妃唇角噙笑,言語間微微含了些俏皮之意,“只是詩确為好詩,夫人卻只念了兩句,且這又是孔先生傳下來的詩,夫人若不喝這口薄酒,我可不依。”

在座衆人皆掩嘴輕笑。是了,撇開東宮太子妃這五個字,坐于上首的尊貴女子也不過二十三四的年紀,正是一個女子能含嬌帶俏又不被人所嫌的最後年華。

穆清颔首,心中對這樣的結果早有意料,便淡淡笑應:“自當領罰。”不等太子妃言語,也不顧身邊欲上前倒酒的宮娥,便自斟了一杯酒,仰頭盡數吞了。

烈酒入喉,穆清不禁掩袖皺了眉。

那坐在上首的太子妃瞧着穆清喝完了酒,又笑道:“夫人好氣魄。”言罷又請穆清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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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那放河燈的把戲便多玩了幾次,只是這河燈七次裏卻有三次停在了穆清跟前。穆清因已猜到了太子妃對自己的針對之意,是以看着面前的河燈,不急不惱地又喝了兩杯酒,待剛要喝第三杯時,上首的柳微瑕起身,盈盈朝太子妃一拜:“方才柳依姑姑怕是隔得遠沒有瞧清楚,那河燈本應是停在小女面前的,不過叫風一吹,便又擱在了莫夫人面前。”

柳微瑕語閉,四下便開始有了竊竊人語聲,也有幾個嗓門大的,道方才的确瞧見了河燈在柳家娘子面前停了。聲音傳到了太子妃耳中,太子妃拿着茶盅的手一頓,微微擡眼,眼風輕輕往身側瞟去,立于太子妃下首的柳依便跪了下去:“婢子瞎了眼,請殿下責罰。”

太子妃放下茶盅,揮了揮手道:“楊依,你且過來替了柳依。柳依,你眼睛不好,平日裏便罷了,今日卻差點無端害得莫夫人多飲一杯酒,自是該罰。你且問問夫人,該如何罰你才好?”

穆清聽着聽着見這事兒又回到自己身上來了,心中暗自思量,又瞧了瞧一直立在一邊的柳微瑕,開口回道:“日頭黑了,柳依姑姑又隔得遠些,瞧不清楚自是情有可原。柳依姑姑乃殿下的身邊人,妾不敢妄自責罰。”

“如此,便依夫人所言,今夜月色甚美,若是罰你,恐那天上的姮娥還要怨我壞了中秋好景。”

柳依聞言退下了,鬧了這麽一出,太子妃微微不悅,“無端生出這麽多瑣事,是我管事不周,叫衆位看笑話了。”遂又朝仍站着的柳微瑕問道,“既然那河燈原是停在你面前的,不知我們可否觀賞柳娘子的墨寶?”

柳微瑕方才既然敢站起來替穆清說話,心中自然也是有了計策,朗聲道:“小女私心裏想着,大夥兒方才聽了那麽多詩詞歌賦,未免不會有些困乏。小女平日在府中琢磨出一個酒方子,卻能應今日這中秋景,因此鬥膽向殿下讨要三種酒水,一為陳年女兒紅,二為去歲的桂花釀,三為崇明山尖尖上的泉水。”

一旁的陸夫人聽到女兒的回話,只覺柳微瑕不知分寸,平日裏在府上兌酒便罷了,這一回只怕真真是班門弄斧了。正皺着眉頭扯了扯柳微瑕的衣裙,剛想起身替柳微瑕喝了那杯認罰酒,卻沒想到柳微瑕所言竟揭起了太子妃的興趣,立即打發身邊的宮娥去取酒水。

崇明山雖只是座小山頭,可要取山尖的泉水,還須費些時辰。衆人趁坐在溪邊等着的間隙,又将那河燈丢到溪中去,待吏部尚書府上的鄭小娘子對月撫了首琴曲後,那宮娥方才端着托盤姍姍而來,徑直将手中所端之物呈到柳微瑕面前。

這下子四周都靜了,皆望向這個往日裏并不曾有過多耳聞的太尉府千金。穆清自然也跟着望向了柳微瑕,只見她那一雙白玉般的雙手托着瓷瓶,颠來倒去,頗有些像她從前在花叢中見到的那些個上下翻飛的蝴蝶蛾子。穆清只覺眼花缭亂,正欲眨眼時,鼻尖嗅到了一抹濃郁的芳香。

柳微瑕已兌好了酒水,吩咐宮娥呈了上去。

“柳娘子好生厲害,我只聞着酒味兒,便要生生醉了。”太子妃接過宮娥遞過來的酒盞,湊到鼻下微晃,又用廣袖掩嘴,淺淺嘗了一口,“果真不錯。此酒聞着芳香濃郁,入口卻甘甜清潤,末了竟還有些許桂香,倒也能令人想起廣寒宮裏的一顆桂樹了。衆位夫人娘子皆嘗嘗吧?”

柳微瑕還立于下首處,那張清秀的眉目上帶着些許釋然,眼角的淚痣盈盈欲墜,更是為整張俏生生地臉增添了一抹嬌憨之态。太子妃笑問道:“柳娘子這酒,可有什麽講究?”

“回殿下,”柳微瑕微微欠身行禮,緩緩道,“女兒紅雖為佳釀,但性烈沖喉,是以需要白水兌開。但尋常的清水卻會稀釋女兒紅的甘醇,唯有自帶甘味的山泉方可化解女兒紅的烈性。而桂花馥郁性溫,添入其中可解女兒紅的刺激氣味,亦可調和山泉內裏的寒氣。”語罷微頓,似在斟酌字句。

“那崇明山尖尖上的泉水又是何解?”太子妃問道。

“小女在府中曾翻閱前朝舊史《大昭地理志》,其中提及郢地崇明山,道此山地質特異,因而山中泉水比別處更為甘甜。書中又道此山地勢山麓平緩,山腰陡峭,至山頂卻又愈發和緩,由山尖尖處生發的泉水一路流至山麓,因特殊的地理形貌,更是清冽。只小女認為泉水一路留下,中間蟲魚鳥獸不計其數,及至山麓,雖清甜,卻難免混入污濁之物,是以才勞煩宮娥姐姐往山上跑了一趟。”

見太子妃未曾言語,柳微瑕又繼續說道:“至于桂花釀,這個酒房子本應在調配好的女兒紅與山泉中置入搗好的時令桂花粉,埋入地底下一年方可制成。只是制作桂花粉需耗時數日,小女便以桂花釀替了桂花粉,亦免去了一年的等待之期。殿下此處的酒水皆為聖品,桂花釀更是毫無澀苦之味,比起桂花粉竟然更宜入酒。”

在座的各府女眷平日裏所飲的杯中物皆為濃烈之酒,這時嘗了柳微瑕兌的清酒,入口甘醇,飲下後又覺唇齒間盡是桂香,與往日所見很是不同,便紛紛覺得滋味非常。過後聽了這麽一番解釋,皆對柳微瑕的玲珑心思贊嘆不已。

穆清方才一連飲了三杯烈酒,便趁着柳微瑕同太子妃周旋的時候悄悄地多呷了幾口馥郁甘醇的清酒,一邊随着諸位女眷贊嘆柳微瑕的奇異手筆,一邊感慨杯中物的誘人沁脾。

太子妃微微颔首,嘆道:“妙極,妙極!只是以我淺見,這般美酒,應佐以佳名,方才得宜。”

柳微瑕見太子妃似有意為這酒水賜名,忽而面色急迫,忙不疊應到:“從前小女琢磨出這個酒方子試着兌酒時,正巧被兄長瞧見了,兄長便随口诹了個名字,喚作‘邀月酌’。只是當日小女手中的酒水自不比今日,不知‘邀約酌’這名字可否入得殿下之眼?”

太子妃又輕輕抿了一口手中的清酒,淺聲道:“‘邀月酌’?舉杯邀月,對飲而酌。淺易卻不失風雅,這名字甚好。”說着便讓柳微瑕坐了。

正當柳微瑕落座松了口氣兒時,太子妃突然又問道:“你方才說的兄長,可是兵部侍郎柳盈珏?真真好文采。”

穆清放下酒盞,擡頭正撞見了柳微瑕微愣的神情。

未幾,柳微瑕收拾了神情,微微笑道:“殿下說笑了,哥哥是個武将,粗鄙之人怎會想到這般文绉绉的名字?起這名字的是一位外姓兄長。”

“如此。” 太子妃聞言,只用嫩蔥似的手指微微摩挲着酒盞,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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