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梳

穆清本就不善飲酒,方才一連飲了三杯烈酒,後又品了邀月酌,便生了醉意。筵罷與各府女眷道了別,便被柳微瑕攙着,緩步出了行宮。

都道七月流火,八月微涼。夜裏的涼風襲來,将穆清的周身醉意散去了不少,只是到底醉了,身子虛浮得厲害,穆清依舊蹭在柳微瑕身上。

穆清覺得風中夾雜着的一抹荷香,混着柳微瑕身上的淡淡桂香,令自個兒的鼻子很是受用,便淡淡哼了聲。

柳微瑕聞聲放緩了步子。

穆清察覺到柳微瑕的動作,以為她這就要告辭了,便努力站直身子,将方才這一路行來時一直想說的話說了:“若非妹子獻出了邀月酌,只怕我不知還要出多少醜。今次多虧妹子幫襯。只我瞧得出來,太子妃殿下恐不喜于我,這才設計引我出醜。連同今日的座次安排應也是提前就備好的。妹子這般為我出頭,卻不知是福是禍。”

柳微瑕扶着穆清拐過了一道山石,轉頭見海棠與自家府上的丫頭遠遠跟着,便示意她們停在原處。柳微瑕悄聲道:“那河燈确實停在我面前,不過被風吹了才往姐姐那處漂的。殿下若真要覺出什麽端倪,那也是她算計在先,我自當問心無愧。”

“且我素來愛酒,知曉杯中之物的厲害,方才姐姐若再喝下去,只怕會傷身。”

“不過三杯酒,何至于此?” 穆清聞言卻是笑了,“莫看我現在的模樣,我的身子可比尋常的閨門千金好得多。”

“偃月行宮中的酒水絕非凡品,比尋常的酒更烈。我瞧姐姐方才的醉态……”

“如此,多謝妹子了。”穆清會意。三杯酒雖算不得什麽,但若非柳微瑕借機阻止,只怕還會有第四杯、第五杯......

見柳微瑕攙着自己,不曾有走動的意思,穆清微疑,問道:“妹子可還有什麽想說的?”

柳微瑕扶着穆清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上坐下,雙頰微紅,低喃道:“我方才說的外姓兄長......是我從前掩了身份偷偷出府玩樂時認識的,姓夏名瑾。城西的泉茂酒肆是兩年前我同他一道開出來的,從前隔了七八日我便要去酒肆裏遞些酒方子釀些新酒,只是今日這麽一鬧,我母親必然發覺了些端倪。只怕此番回府後母親再不許我獨自出府,酒肆那兒,按照夏瑾從前的個性,見不着我只怕會擔心,還煩請姐姐到時同夏瑾支會一聲。”

穆清聽着柳微瑕嘴裏迸出的這一段話,心中訝異。

夏朝重男女之防,尋常大家閨秀大多被拘在府裏習文女工她是知曉的;從前她便猜到這個柳微瑕的性子嬌俏,并非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卻沒想到她竟不同到偷跑出去同人開了酒肆。

柳微瑕見穆清良久不回話,猜想是穆清不願,心下便有些失望。初初在普華寺見着穆清,她只覺得這個願意同她一起投食喂魚的大娘子與尋常裏同阿娘一起見到的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不同;這回中秋宴上知曉她是蜀國的穆清郡主,她忽然便有些了然。夏瑾曾告訴她,蜀國民風曠達,是個養人的好地方;蜀地女子更是同男子一般,潑辣練達。

她以為,蜀國來的穆清郡主,懂她。她卻是忘了,她眼前的郡主,遠非尋常蜀地女子,她的父親是蜀國國主的親弟弟。蜀國與夏朝往來多年,王公貴族早已受夏朝貴族風氣習染,這個穆清郡主,理應也是該養在深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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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蜀國公主不過頂了張好皮囊,內裏卻是一筆糊塗賬。方才她喝了幾杯酒,你們可數了?” 假山後隐隐傳來莺燕笑語,帶着晚風,一齊飄進了穆清的耳中。

“說的是媚骨生姿,可我今日瞧着蜀國公主的模樣,卻寡淡得很,倒有些名不副實。還不如尚書府的小娘子,模樣俊,心思巧。聽聞鄭娘子五歲始便拜師學琴,十四歲便學成了《江海凝光曲》?真真是個妙人兒......”

“太尉府上的柳娘子亦是個奇人,雖說制酒有失閨門姿儀,不過那邀月酌的确是個中佳釀。”

低沉的人語聲漸漸遠去,穆清醒了會兒神,與柳微瑕一起從假山後走出。

海棠的臉色極是難堪,柳微瑕面上也抹上了一層微微的尴尬,倒是穆清,許是真正醉了,神色一派淡然,心裏念叨自己本就是個假的,又何談名副其實。

柳微瑕攙着穆清的臂彎,輕聲安慰道:“姐姐莫要理會那些惱人的話,徒生煩惱。”靜了會兒,又道:“酒肆的事,是我唐突了。姐姐今日飲了好些酒,該早些歇息。回頭我遣仆婦遞些醒酒茶來,姐姐莫忘了喝。”說罷,便欲招呼府中的丫頭,與穆清告辭。。

穆清這才想起自己還未回應柳微瑕,忙拉住柳微瑕道:“我何時說了不幫妹子的?方才醉的厲害,有些混沌。妹子可還要我同夏瑾兄弟說些什麽?”

柳微瑕聞言,神情歡喜。趁一衆丫頭婆子未瞧見的時候,從頭上取下一枚碧玉棱花發梳,塞到穆清手中:“姐姐只需将這玉梳給他。他都曉得的。”說完,臉上又是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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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覺得自己從前是在鄉野裏跑慣了的,身子自然比那些弱不禁風的深閨娘子壯實,是以也未将柳微瑕所言放在心上。

然而從偃月行宮回到鎮威侯府的當夜,穆清就燒了起來。本以為只是夜裏的低燒,歇一覺便好了,卻不想及至黎明,渾身的熱度不但沒有退下,反而愈發嚴重,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這才叫海棠請了大夫。

其間又是種種折騰。

病裏雁門傳回消息,道朝廷援軍用月餘的時間守住了雁門,重塑了邊境防線。宋修遠更是順道将雁門以北的幾座原屬于夏國的涼國城池也打了下來,由此兩國大軍僵持在雁門關外兩百裏處數十日。因即将入冬,關外糧草不足,涼氏國主便向鎮北王姜正誠遞了求和書。

只是穆清整個人燒得混沌異常,待海棠道再過月餘宋修遠便可回來之時也并無多大反應,只混混沌沌地想着,宋修遠回來之前,她應還能得空跑一趟泉茂酒肆。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穆清日日喝藥夜夜捂汗,統共用了月餘的時間才将身子骨養好,只是掉了許多的肉,本就清瘦的模樣,如今又帶了一絲的憔悴,瞧了令人心疼。

海棠被穆清的這一場大病吓壞了,即便穆清後來已然大好,看着穆清慘白的面色,依舊謹遵那位陸大夫之命,苦口婆心勸着穆清歇在侯府裏靜養。穆清無法,只得窩在府裏瞪着柳微瑕的玉梳發愁。

這日天高雲淡,穆清趁着苑裏無人,依着模糊的記憶,覺得周身的氣力恢複地所差無幾,便喚青衿一起去泉茂酒肆,只還未走出內院,卻與陸離撞了個照面。

海棠極是依賴這位陸大夫,但這位陸大夫讓穆清連着喝了月餘的苦藥,又極力教唆勸慰穆清窩在府中修養,是以穆清一見他便覺得厭煩。再者,陸離瞧着二十五六的年紀,眉眼俊俏,舉止風流,徒增一股纨绔之氣。把身子康健交給這樣一個人物,又令穆清生畏。

穆清無奈,認命地領着陸離進了中堂。

陸離進屋瞧了瞧穆清的神色,同往常一樣望聞問切一番後便開了藥:“夫人底子好,靜養了這般多的時日幾近康複,喝完這最後十劑藥便可。只日後仍是靜養為佳,切不可貪杯。”

穆清舒了口氣,心道日日喝藥的苦日子終于可以過去了。陸離将寫好的藥方子遞給立在一旁的青衿,又看了海棠一眼。海棠會意,打發了青衿抓藥,自己領着青衣出了中堂去取陸離的報酬。

陸離見屋裏只剩穆清同他兩人,拘了拘禮,笑道:“小生為醫十餘載,夫人這般情狀自也見過不少。容小生說句不好聽的,夫人平日裏少些思慮,身子方才能真正大好。”

“你怎就瞧出來我平日思慮過多?”

陸離從客座上起身,躬身又行了一禮道:“還望夫人莫怪。”

“以夫人的體質,尋常風寒至多十日便可好全,此番卻拖了月餘,此乃夫人憂慮過深之故。至于為何憂慮,容小生揣測一二。”

“去國離鄉,思念故土乃其一。然夏國亦不乏好山好水,待夫人大好,不妨訪風景于夏地名川大山,以緩心境。”

“至于其二......”陸離的眼風向穆清瞟去,見她依舊神色淡然,續道,“侯爺即将回京,夫人的相思之苦亦可解脫。”

“如此,夫人便可免受大疾之苦。”

明眼人都知曉她與宋修遠不過是因涪州十五城而湊成的夫妻,且不過一面之緣,何來的相思?

穆清只覺他越說越不着調,心中羞惱,剛想喚海棠送客,又想到海棠這時只怕早已取完東西,并着青衣青衿一同到小廚房裏照顧藥罐頭去了,這才了悟三人皆是被陸離打發出去的,便更是惱怒。也不知是惱陸離随意使喚侯府下人,還是惱海棠竟然對一介白衣郎中言聽計從。

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穆清盯着陸離,想了想,問道:“陸先生,屋裏只有你我二人吧?”

陸離被穆清問得有些莫名,擡頭見穆清那雙眼波流轉的眸子直直将她望着,竟有些看呆,茫然道:“是。”

又見穆清嘴角微翹,起身向他走來,到他身前站定,輕聲道:“我聽聞夏國人重男女之別,如此,”穆清微微揚起下巴示意,“先生請便。”

有微微的馨香竄入鼻中,身前的衣襟被一只手握住;陸離的心有些軟,卻一個不妨,被胸前的那只手直直拽着,生生拖出了屋。

“陸先生,我感念你醫好了我的身子,只是旁的,無需你多言。方才所言,先生說過便忘吧。”說完,穆清狠狠甩上了門,只剩陸離呆立于屋前。

鎮威侯府上的小夫人,蜀國的穆清公主,竟絲毫不顧禮儀,直接将他轟出了屋。

陸離擡手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襟,明明才被侯夫人轟了出來,他卻不覺得難堪。卸下方才面對穆清的拘禮恭謹之态,信步出了侯府,嘴角竟淺淺噙着笑。

宋修遠,你這個夫人,倒是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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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将陸離趕出去後,心中覺得十分快意,想到自己關上門前陸離看似呆滞的神情,便不自覺輕笑出聲。

許是大病初愈的緣故,心底比往常更多愁善感些。穆清笑着笑着,心底又莫名浮上一股酸澀。

這樣的日子,明明無趣至極。

僅僅只是耍小性子轟個人,她竟也能樂小半天。從前遇到這樣的人,哪是僅僅被她轟出門便可作罷的?從前的日子,哪需要她日日拘着禮,謹小慎微地拿捏旁人的心思?

她只不過是個想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小丫頭罷了。

即便是初入蜀國王廷之時,她也只想日後能夠安安穩穩在夏國郢城裏過日子。但是蜀國王廷裏所見所聞的,又不斷讓她感到害怕。待她漸漸被那些虛浮的人心所浸潤,她又被塞給了夏國的鎮威侯,就這麽懵懵懂懂地到了全然陌生的夏都郢城。

她一直在想,夏國的人,會不會比蜀國王廷裏的人更可怕?

她用謹小慎微的外表将自己僞裝起來,不斷掂量揣測着身邊人的心思,所求不過一個安身之所。她原以為她能夠做好,可她本就沒有什麽叵測心機,即使是一個毫無幹系的東宮太子妃,就能随意在衆人面前設計欺負她;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陸離,雖言不及義,卻殊途同歸,也能看出她內裏的思慮。

穆清有時候十分想念從前那些可以大肆哭笑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比之當下,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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