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旌旗

十月十七夜,宋修遠率軍回了京畿,駐軍于郢城外兩百裏的建章營。穆清在府內盯着還未送到夏瑾手上的玉梳愁了一晚上。

十月十八日卯時初,趁着天色未亮,穆清命青衣守在東苑,自己帶着青衿悄悄出了侯府。

西市是整座郢城最熱鬧最繁華的所在,酒家商鋪鱗次栉比,相比之下泉茂酒肆所在的陌柳巷卻顯得清淨安寧。

從郢城東北的鎮威侯府過去,約莫大半個時辰便到了陌柳巷。穆清吩咐青衿在酒肆外守着馬車,從馬車上尋出一件鴉青紋銀鬥篷罩在身上,又将鬥篷上的兜帽又往頭上掩了掩,便下了馬車,徑直站在酒肆門前打量着。

還未到辰時,秋日的朝陽淡淡地打在整座郢城之上,照得所有人身上都發着些清光。泉茂酒肆鋪面小,若未關上後門,站在鋪前一眼便可望到堂後的小院與天井。

穆清見到夏瑾的時候,夏瑾正背對着她,在酒肆的院子裏照看堆在庑廊下的幾個酒壇子,秋陽就這麽淡淡地照在夏瑾降紅的袍子上,泛着些清淩淩的金光;一頭黑發半散,餘下的在頭頂用一支墨玉簪子挽成一個髻,正是富貴商賈的打扮。

蹲在酒肆門前的小厮正捧着瓷碗吃着早食,見穆清站于鋪前向內望着,一時連飯食都顧不得吃,将瓷碗往門後一擱,笑着到穆清面前招徕生意:“這位夫人可是要什麽酒?莫看咱這鋪子小,賣的酒可都是上品佳釀。邀月酌您可聽說了吧?東宮的那位喝了都稱好。如今市面上的邀月酌皆是效仿之作,唯獨這泉茂酒肆的酒方子最是正宗。”

穆清聽着小厮扯皮,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閑,笑道:“客氣了,我不買酒。勞煩通報夏瑾先生一聲,就道瑕娘子托她遠房姊姊傳個話。”

這小厮在泉茂酒肆內做活将近兩年,從未聽說瑕娘子有個遠房姊姊。聽了穆清的話,心中好奇,便擡眼打量起眼前這個披着鬥篷的女子。見了穆清的模樣,恍然間覺得眼前這位夫人,雖用兜帽遮了大半張臉,神色諱莫,五官亦瞧不大真切,但通身的氣派卻是這身灰暗衣袍如何也擋不住的,與他平日所見的婆娘很是不同,反倒與瑕娘子相近。如此心下便信了穆清的混話,領着穆清進了鋪子,自個兒走到院中同夏瑾通報了聲。

穆清取下兜帽,好奇地打量着屋內的裝扮;透過濃濃的酒香,她看到夏瑾聽了小厮的話,轉身向堂屋走來。

豐神俊朗,芝蘭玉樹。這便是面對這個男人時穆清腦中唯一的評價。夏瑾的每個動作每個姿态,都透着一股坦蕩風度,并着一抹隐隐的霸氣。

只是夏瑾那張臉,卻又讓她覺得面善。

夏瑾見到穆清時,神情一滞,随即又恢複如常,趁着穆清還未開口,笑吟吟道:“又見面了,鎮威侯夫人。”

見過穆清的人本就在少數,只不過穆清公主眉心花钿似的朱砂同她風流媚骨的名聲一般,早已為天下人道,是以穆清今日出門時特意用額心墜遮了眉間的那粒朱砂。按理,夏瑾不該知曉她是誰。

只是她很快又想起四個月前于清寧宮外遇見的那個男子——陛下的第四個皇子,姜懷瑾。

面前男子的音容笑貌,分明與那日宮中所見的四皇子毫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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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同柳微瑕一道開酒肆的是夏瑾,明明她吩咐小厮通報的是夏瑾,怎麽就出來了個四皇子?

“你……就是夏瑾?”穆清出口問道,驚訝太過,一時不知該如何見禮。

“不錯。”夏瑾笑看着她,目光坦然。

“我如何信你?”世間容貌相仿者,大抵都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子。穆清不曾聽聞四皇子是雙生子,且從他方才得言語中,穆清已能确信眼前這位便是四皇子姜懷瑾。

但凡事與皇族沾了邊,總會變得錯綜複雜。

姜懷瑾與夏瑾是否為同一人,穆清心中終究還是起了疑惑。

姜懷瑾了然穆清對他的懷疑,也不惱,領着穆清進了小院,見小厮正在外頭招呼買主,遂正色道:“夫人現下所在的這家酒肆,是我同柳微瑕名下的産業。柳微瑕是柳太尉府上的千金小姐,她每隔七八日便要來送酒方子;只如今,她已三十七日未現身,我猜想夫人今日來此,定與她相關。”

眼前人神色一片真摯,言語得體,亦不像胡謅之語。穆清猜想這“夏瑾”多半是四皇子在民間所用之名。

雖已信了夏瑾便是姜懷瑾,姜懷瑾便是夏瑾,只是姜懷瑾怎麽就成了夏瑾,還同柳微瑕一道開了酒肆?

但是有些事情,多說多錯。縱然好奇,既然四皇子不說,穆清亦不便多問。

收回心思,穆清從懷中拿出柳微瑕的發梳,解釋道:“先前中秋宴上發生了一些事,柳娘子恐回府後陸夫人不肯再放她出來,便托妾将這玉梳轉交于殿下。”

姜懷瑾接過發梳,眼底浮現出一抹欣喜,問道:“她可還同夫人說了什麽?”

穆清搖了搖頭:“她只怕殿下沒有她的酒方子心急,這才托妾來傳信。又道殿下見了這發梳便什麽都知曉了。”

“如此,有勞夫人。”

穆清見姜懷瑾神色諱莫,方才的欣喜已然消褪,又想起離中秋宴已過了兩月,心中無奈,欠身賠禮道:“今日聽殿下所言,只怕她果真被拘在府裏了。妾前陣子身子不大好,實在沒力氣出府,卻無端叫殿下苦等了這般多的時日,還望殿下海涵。”

姜懷瑾微微摩挲着發梳上的木槿棱花暗紋,道:“夫人不必多禮。我還想問夫人讨個人情,柳娘子性子良善純真,暫且不要讓她知曉我是姜懷瑾。皇城之外,也請夫人莫要多禮,我還想繼續在這兒做生意呢。”

穆清擡頭,瞧姜懷瑾神色磊落,微加思索,道:“好。”

想到姜懷瑾同柳微瑕,兩個身份尊貴的人物,皆用心掩了自個兒身份,跑來西市開酒肆,穆清覺得好笑又疑惑。

夏瑾瞧見穆清眸子裏的清光,一時無言。

四周靜谧,只有鋪內的小厮不停地轉身,偷瞄着院內的情形。

姜懷瑾遂擡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道:“夫人既然來了,何不賞臉喝口薄酒?”

穆清自知酒量淺薄,又有月前中秋宴上被人戲耍喝酒至病了大半個月的經歷,哪還敢獨自在外沾酒,忙道:“多謝殿……夏先生。”想着出府也有些時辰了,又道:“玉梳既已送到,穆清這便回去了。”

夏瑾自然不知道穆清內心的彎彎道道,只是猜以柳微瑕的性子,中秋宴上只怕灌了她不少酒,将她灌怕了,遂笑道:“請便。”又吩咐小厮打兩壇酒送給穆清。

那小厮見穆清是柳微瑕的遠房阿姐,又與夏先生較好,便笑嘻嘻地搬了兩壇邀月酌到馬車上。

穆清心中不欲與皇家牽扯太多人情往來,見狀便往小厮手中塞了些銀錢,又對姜懷瑾道:“先生盛情,卻之不恭。只是無功不受祿,方才先生道想在此處做生意,穆清自然也不會憑白喝了泉茂酒肆的佳釀,破了商家規矩。這些銀錢還請先生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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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肆,從院內飄逸出的酒香卻仍是濃濃不散。穆清有些貪戀這濃郁酒香,便棄了馬車,與青衿一道慢悠悠地走在巷內。

穆清在鎮威侯府內做了小半年的侯夫人,此番看到巷內的煙火氣息,恍然間似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便刻意放緩了步子,多逗留了一番。

陌柳巷居于西市一隅,待穆清拐出西市的時候已是辰時三刻。西市離郢城主道玄武街尚有些距離,今日卻隐約能聽到東面玄武街處傳來的人語聲。

穆清壓了許久的性子仿佛被遠處的熱鬧喚醒,領着青衿便要往玄武街去。青衿卻有些急了,忙道:“再不回府海棠姑姑便該發覺了。若是被旁人識破了身份便不好了。”

穆清佯怒:“海棠那兒青衣自會交待,且你以為這滿大街的人長了眼睛只為往他人臉上瞟?”

“公主好看,盯着公主的人自然就多了。”青衿小聲回應。

“人都出府了,喚我娘子便好。”穆清往青衿腦門上敲了敲,“左右回府都繞不開玄武街,何不趁此時機前去湊個熱鬧?”

“娘子身子金貴,玄武街離此處尚有些距離,這般走去恐累着娘子。”

“都是海棠太過小題大做。我何時這般嬌貴了?”穆清無奈笑道,“我今日便是用這雙腳走回侯府,又有何不可?”

青衿到底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生性活潑愛熱鬧,見穆清執意如此,很快便将海棠抛之腦後,颠颠地跟着穆清循着人語聲向玄武街走去。

玄武街南起明德門,北接皇城朱雀門與皇宮承天門,自北向南将整座郢城劃分為東西二城。好容易到玄武街,只見平日裏蝸居于街坊的百姓商販都上了街,探着身子向南邊明德門的方向望去。其間不乏各種交頭接耳與竊竊私語。

穆清攏了攏身上的鬥篷,跟着青衿小心翼翼地游竄在人群之中,有些好奇街上發生了何事,便默默留了個心眼兒聽四下的人們嚼舌根。

穆清提着耳朵隐約聽到旁人言語提及“鎮威侯”“雲麾将軍”等字樣,擡頭觀望了四下景致,恍然悟到半年前她便是從明德門入京,端坐于千工轎中,沿着玄武街行過大半個郢城,嫁入鎮威侯府。

無怪乎心底對這景象莫名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未等穆清穿過玄武街,耳畔隐隐響起鐵騎踏地之聲。這聲音太過特殊,與成親當夜宋修遠率軍宵征時的鐵蹄聲如出一轍——意識到了什麽,穆清心中一窒。側身望去,方才還在街頭議論紛紛的商旅行者,此時均噤聲挪到了街邊。

玄武街的盡頭,有十餘人打馬行來。

穆清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那隊人馬便行至她面前數尺距離,眼看着馬蹄便要撞上她。

只此時的穆清無暇估計其他,因為逆着辰時的陽光,于铮铮鐵騎的最前處,她見着一個身影。那人騎着駿馬,身上的玄甲在辰時的日光下泛着清冷冷的光,身後的旌旗獵獵飛揚。

身後似傳來青衿的驚呼:“娘子——”

只是這叫喊聲傳入穆清耳中,忽然便淡了。

穆清似被下了禁制,呆立于原處,不曾有絲毫移動。

身着玄甲的年輕将軍及時勒馬,坐下的青骓受力嘶鳴着,堪堪在穆清身前揚起了前蹄。他身後的十六名輕騎校尉亦因當頭人的勒馬而停止前進。

馬蹄帶起的風吹落了穆清掩着發髻面容的兜帽。迎着微暖的陽光,穆清的容貌恬淡而美好。

穆清知曉宋修遠回京就在這幾日了,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與宋修遠重逢,怔愣于原地,只呆呆擡頭望着馬上的宋修遠。

宋修遠淩冽的眸中泛出些微驚訝,亦垂眸望着馬下的穆清,微微颔首,似欲說什麽。

這時青衿終于從人群中擠出身來,也不管馬上是何人,徑直将穆清拉回了街邊,上下查看穆清是否受傷,輕聲喃喃道:“吓壞婢子了,娘子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眼見穆清被安然帶至街側,宋修遠擡起右手,示意身後的輕騎校尉繼續前行,很快便打馬消失在衆人面前。

玄武街很快又恢複了先前的熱鬧,往來行人紛紛感嘆着鎮威侯的風發意氣與方才驚險的景象。

站于穆清身側的婦人見到穆清慘白的臉色,憂心道:“這位娘子可是無事?方才真真驚險,多虧鎮威侯及時勒馬。娘子面色不佳,可是傷着了?”

青衿替穆清戴上兜帽,回道:“我家娘子無事,謝過這位夫人。”

穆清對這一切卻恍若未聞,只因現下她的腦袋裏,只有一個念頭:

宋修遠,他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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