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易嫁

“方才在院內,我并非有意失态,”進了廂房,穆清順手掩了門,想起先前與宋修遠戛然而止的對話,解釋道,“亦非覺得有趣......”

宋修遠實則早忘了院裏的那茬,此刻聽穆清所言,一時怔愣,待意識到穆清所指為何時,卻無心注意她到底說了些什麽,只覺得眼前的女子......竟有些許可愛?

“方才夫人為何拒了厲承?”待穆清說完,宋修遠也不接茬,只随口問道。

穆清正在解鬥篷的手微微一頓,轉身瞧見宋修遠神色溫潤,想了想,正色道:“跟着啬夫穿過廳堂時,厲承便一直盯着我瞧,神色莫名的樣子,無端地讓我不安。放着那樣一個人在眼皮子底下,我不喜歡。”

宋修遠聞言,眉頭微皺。方才他自厲承身後行來,不曾見到他對着穆清時的眉目,只他對着穆清的說辭,卻悉聽了個全。油嘴滑舌,出言不遜。穆清不喜他,故而她未曾多想便打發了厲承。

此時細細想來,卻覺這個厲承只怕也并非普通雜役。宋修遠在摸爬滾打十幾年來,不知淌過多少鮮血,手上的□□不知抹了多少人的脖子,周身習染出的戾氣與血性遠非普通軍士所能企及,亦遠非常人所能受得。那厲承見了他卻依舊嬉皮笑臉,未曾有分毫變色;且回想他退開去的步子,步伐輕快、章法井然,應同是習武之人。

“明日我們便回去了,夫人既不喜,那便不必再為此人煩憂。”

穆清不知曉宋修遠的考量,只不喜厲承身上的油滑之氣和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聽聞宋修遠這般說道,心中釋然,點了點頭,“多謝将軍體諒。”

宋修遠失笑,掀開衣袍座下,拿起桌上的杯盞倒了茶,道:“尋常人喚我将軍侯爺便罷,只夫人你不該這麽生分。”

“方才在厲承面前,夫人分明不是這麽喚的。”

穆清自然知曉宋修遠所指何意,只每每想喚宋修遠時便如鲠在喉,宋修遠喚“夫人”喚得輕巧,但是于她,“夫君”二字無論如何都出不了口。抿着唇自顧褪下鬥篷,穆清将鬥篷同桌上的珠釵首飾一并安放好,依舊無言。

宋修遠瞧見穆清憋地發紅的臉,也不勉強,道:“二十歲的時候,父親請了太尉為我取字子衍,親近好友便還我的字。”

穆清聞言颔首。

“從前家中長輩亦喚我阿遠。”

穆清繼續颔首。

見穆清并未同自己所想一般告知他她的小字,亦或是喚他一聲子衍,宋修遠無奈繼續問道:“穆清是夫人的封號,從前夫人在蜀國王廷,身邊人又是如何喚夫人的?”

Advertisement

穆清聞言一怔,一時間撞入腦海的竟是從前阿姆阿兄在她耳邊低聲喃喃喚着的“阿瑤”。

她入蜀國王廷的那幾年,見到那所謂的父王琅王不過寥寥數次,琅王妃又去得早,伴着她最多的卻是青衣青衿。她從不知曉琅王琅王妃到底如何糯糯喚着郡主莫詞的小名。

思及此,穆清微微側身,對着宋修遠道:“孔聖人不是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麽?我的字是兮遠,若有人兮山之阿裏的兮,遠正是你名字裏的那個遠。至于身邊人......母妃去得早,我與父王亦不大親近,我在琅王府內并無身邊人。”

世人皆知蜀國琅王府郡主莫詞十五歲行笄禮之時被蜀國國主為其取字,由郡主加封為穆清公主,卻不知早在許婚後不到三月的時間裏,十三歲半的莫詞郡主便不見了。彼時兩國和親事宜已定,琅王府唯恐招致禍端,便将郡主失蹤之事壓了下去,直到小半年後尋到阿謠。阿謠被琅王府尋到重回蜀國王庭後,琅王府并未恢複她莫謠郡主之名,反而直接将她當作莫詞,朝堂受封,和親夏國。

縱然穆清在出嫁之時對姊妹易嫁的把戲已然認命,又暗自認定三五年後便要脫離朝堂回到華蓥,但若真讓她日日頂着“阿詞”的名字,心裏終歸不爽快。思來想去,除卻穆清這個冷冰冰的封號,大抵只有兮遠這二字是真真正正屬于她且能為宋修遠所知曉的稱呼。

宋修遠唇角微微勾起,喃喃道:“兮遠...兮遠......”低沉而喑啞,未幾,似終于從穆清的小字中品到了個中深遠意味。擡首望着穆清,眸光清亮。

——夏國明安帝垂拱三十四年,蜀國宛帝延和四十六年,琅王府郡主莫氏女,年十五,柔嘉居質,珩璜有則,賜字兮遠,冊為穆清公主,儀服同郡王。

透過這七百多個日夜的時光,宋修遠似看到了不過十五歲的穆清,身着公主輿服,花釵寶钿,款款受封。

兮遠,路兮遠矣。

宋修遠的目光太過直接而熾熱,穆清有些羞赧,微微側身,搜腸刮肚想要開口說些什麽打破屋內靜默詭谲的氣氛。

“咕——”

.......

她的肚子竟先她的嘴發出了聲響!

宋修遠亦聽見了這輕微響聲,循聲望向穆清的腰腹,微不可見地抿起唇角。穆清一時尴尬,用手虛掩了肚子,道:“餓了。”

宋修遠瞧穆清此時撅了嘴的模樣極是嬌憨,笑言:“方才進來時我已吩咐了小厮送兩碗面來,只今日驿傳人多,除了啬夫也無人知曉你我身份,恐他們未來得及做你我的飯食。”瞧了瞧穆清,發覺她細細地咽了口唾沫,“夫人若是受不住,我這便去燒廚房亮個身份。”

說罷,作勢要起身出門去。

穆清自然不願宋修遠因為自己而莫名亮出身份,怕無端生了麻煩,伸手便拉住了宋修遠的衣袍,正欲開口說話,卻聽屋外一陣嘈雜喧鬧之聲,未幾便有仆役敲門吼道:“後頭馬廄起了火,燒了好幾輛馬車,驚了不少馬,啬夫大人道那匹止不住踢人的馬是貴人您家的,貴人快去瞧瞧吧。已有好些人傷着了!”

***************

宋修遠出門不過片刻,便有人敲門。穆清正坐在床頭鏡前摘了搔頭重新打理被風吹散的發髻,聽聞聲響,只以為是燒廚房的仆役送來了飯食,随口應道:“進吧。”

話音方落,驀地想起此時後院馬廄走了水,屋外又紛雜不堪,怎會有仆役挑着這個時候送飯食過來?轉過身,見那應聲進屋的人果真不是仆役,竟是厲承。

厲承瞧見穆清拉着一張臉,笑嘻嘻地掩了門上了闩。

穆清看見厲承的小動作,心中頓覺不妙,不動神色地将手中的搔頭攏于袖中,故作淡然問道:“又是你?”

“正是我。” 将目光從穆清臉上挪開,厲承心口一窒。

先前見到穆清的時候,厲承只瞧見她身上質樸的鴉青紋銀鬥篷。而此刻穆清褪去了鬥篷,身上的钿釵禮衣盡數顯露出來,青衣加身,雙珮小绶,極盡尊貴。再瞧了一眼桌上的珠釵首飾,竟是七钿花釵!朝廷外命婦服制随夫,一品九钿,二品八钿,三品七钿。他想過這女子夫家的官階不低,卻沒想到方才她那夫君瞧着年紀輕輕,竟已官至三品?

然而厲承向來是個不怕事的,更何況一諾千金可謂江湖游俠的四字箴言。厲承暗暗發狠,豁了命染了官司也要将這樁事辦好。

看着厲承一步步走近,穆清咽了口唾沫,道:“方才我已說了,我府上并不缺人。”

厲承聞言止步于,瞧了眼桌上仍冒着熱氣的杯盞,笑道:“方才你那位夫君也說了,道你的周全自有他護着,我這便瞧瞧他此刻能護你不能?”

厲承這話令穆清更是不安,驀地領會,出口詢問:“馬廄的火竟是你放的?”

厲承順口喝了宋修遠留下的半盞茶,瞧着穆清雖神色淡然,卻掩蓋不了眼底流出的驚慌,突生一股逗弄之意,便也不顧穆清方才的疑問,道:“貴人生得好看,我一眼難忘。如若不能跟在貴人身邊做活計,将貴人綁了讓貴人日日夜夜只能對着我一個,不也是一樁美事?”

穆清大駭,這才明了這個厲承竟是想設計擄走自己,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眼前這般情狀,厲承若想擄走自己,簡直易如反掌,且後院馬廄裏此處甚遠,指望宋修遠去而複返卻是不可能了。

厲承繼續傾身上前,穆清只瞠目瞪着他,咬着牙道:“你入這門前,可打聽了我是誰?夫家又是何府?”

見厲承一股子無賴相,卻又不出聲,穆清方才的駭意漸漸消去,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遂将手中的搔頭往妝臺重重拍下,厲聲呵道:“放肆!我乃蜀國穆清公主,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擄了我,得罪的可不僅是鎮威侯府,更有蜀國琅王府,乃至夏蜀兩國朝廷!若因你此舉,夏蜀生了嫌隙,兩國的安危與百姓的性命,你可擔待得起?”

穆清平日裏雖裝溫順裝慣了,但骨子裏終歸還有一股子野勁。此刻正惱着,那本就生得極盛的面目中自帶了些威嚴出來。厲承本以為穆清如同外表一般溫順良善,此時不防,為穆清冒出的氣勢所攝。他着實不曾想到眼前的這個嬌俏娘子的身份背後能牽扯到這般多盤根錯節的勢力,一時怔于原地。

穆清便趁着這個時機向門挪去。

厲承到底是個游離于所謂天下大義之外的人,很快便回過神來:“有何擔待不起?天下與我何幹,我只要貴人一個。”

穆清聞言怒極,回頭道:“怎會有你這般破皮無賴之——”

厲承不待穆清說完,便向前大步欲捉了穆清。穆清見狀,下意識往側旁避開,卻不慎踩了衣角,話未說完,直直往地上撲去。

方才大意被穆清躲開了去,此時見穆清被困于地上,厲承哪還能等這許多,俯身一把扯過穆清的手,逼着穆清轉過半個身子正對着他,穆清掙紮着甩手,厲承順勢又将穆清向上一拉,穆清整個人便被他提着虛坐在地上。

“看來貴人是不願跟着我了,可我今日偏要帶貴人走,如此便冒犯了。”說罷,擡手便要向穆清脖頸劈去。

穆清看着厲承的手刀堪堪落到自己肩側,奈何厲承手勁極大,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去。

就在穆清以為自己當真逃不過此劫的時候,只聽房門“轟”地一聲被破開,而厲承的手刀也被一顆石子彈開了去。回頭看去,穆清瞧見廂房的門不知何時已被宋修遠踢開。

厲承不想宋修遠竟這麽快便往馬廄跑了個來回,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心中大嘆可惜,只面上仍帶了笑,對着宋修遠大聲道:“方才同貴人敘了些話,這便将貴人還你。”說罷用未傷着的右手一把将穆清從地上拽起,丢向宋修遠,自個兒則趁着宋修遠接住穆清騰不出身的這個空檔兒,翻窗而逃。

穆清整個人已被厲承方才的拉扯颠得七葷八素,還未站穩又被厲承用力推開,向前撲騰着便挂在了宋修遠身上。

這廂宋修遠剛想縱身追向厲承,卻被穆清撲了個滿懷,待穩穩接住穆清,再轉過頭時,只見洞開的窗與零散一地的珠飾,那厲承早已不知去向。因今日出來得突然,連護衛林俨都不曾跟在身邊,心下無奈,只得做罷。

待回過神來,穆清仍埋在宋修遠身前,雙手挂着他的脖子。宋修遠擡手輕輕摟住穆清的身子,發覺穆清渾身抖得厲害。

方才穆清為厲承的言語所激,只想着絕不能被他擄了去,她從前在蜀國王庭到和親之時所忍受的一切絕不能以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付之東流,一時之間怒意遠遠大過駭意,倒并不覺得十分害怕。此時塵埃落定,想着片刻前的種種,若非宋修遠突然出現,只怕此時她已被厲承捎帶出了驿館,心中頓覺心驚後怕。

歷了這大起大落的一遭,穆清整個身子脫力發顫,便不管不顧地順勢将腦袋埋入宋修遠頸窩,緊閉雙眼,仿佛只有這樣靠在這個才救下她的男人的懷裏,她才能找到些許安全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