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喬裝
申屠骁的射、書、樂三試分由鎮威侯宋修遠、四皇子姜懷瑾以及太子姜懷信分別與之比試,從人選而言,夏國可謂給足了面子。
對于這一場比試,宋修遠知曉穆清心思細膩敏感,唯恐她多想,便一貫在她面前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只是在穆清不知曉的時候卻也卯足了勁兒思量申屠骁可能布下的暗樁與應對之策。在陣前拼殺指揮了十數載,他太清楚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這三場比試猶如士氣,若他能夠首戰得勝,那便是出師得利,對于後兩場的比試的鼓舞作用不一而足。
殊不知他這個模樣令穆清更挂心。
正月廿一日,陰沉了數日的郢城終于有了溫熱的日頭,萬裏無雲,正是适宜出行賞景的好氣候。為了這一場比試,明安帝特意将西內苑的馬球場劃為射藝校場,原本空曠廣闊的球場早在幾日前便由宮中內侍布置上了比試所需之物。
馬球場位于西內苑含光殿前,近皇宮北垣,由彩旗作圍,常有宮人名貴相聚于此,設宴觀球,或親自下場做戲、是以在彩旗之外設有三層石鑄平臺,上置華蓋,以供貴人歇息觀戰。
因射藝本就講求射者對于品性、心境和意念修養,是以自先祖至今,無論朝代如何更替,歷史如何風起雲湧,射禮從未被為政者廢止,一直都是帝王選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宋修遠自幼習射,在九年前的大射禮上初露鋒芒,進而被明安帝賞識,免去了諸多武考,正式編入建章營。正是經由這一場射禮,他不再只是個頂着鎮威侯府世子名頭的權貴少年,而成了京城鮮衣怒馬的少年将軍。
也正因射藝修身的特質,明安帝特許百官入西內苑觀看這場比試,此舉亦保足了比試的公平。
在場觀戰之人大多在朝為官十餘載,九年前的大射禮亦在此,是以對于宋修遠的箭術很是安心,便捋着胡須眯起眸子打量起正站于馬球場一角拉弓引弦的申屠骁。
那些年歲相對較小,未曾得見九年前射禮,且尚無胡須可捋的官員便只能正衣冠,拱手相談,打量着與他們年歲相仿的宋修遠,心底忐忑。今次與戰場到底不同,他們唯恐這個年輕人面對天威,鎮不住手中弓箭與別國皇子。
涼國是個馬背上的國家,人人精于騎射,作為皇子的申屠骁亦是個中翹楚,但若論射藝中對射者品性修養的要求,申屠骁便遠遠不及宋修遠。
平臺上人影攢動、私語交雜,誰人也不曾注意後方何時混進了個身量單薄,幞頭束發的小厮。那小厮罩了件與他身形極不相符的寬大袍子,弓着腰穿梭在一衆官員之中,似在尋人,又四在尋找落腳處。正四下看着,眼底突然闖入了一雙織金流紋烏雲靴。
小厮來不及止步收勢,一頭撞在了前人的胸口處。
“嘶——你這小仆,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嗎!”鄭籍被裝得胸口發疼,不悅道。
小厮聞言,将身子躬得更低了:“小人知錯,還望貴人高擡貴手,原諒則個。”
聲音清朗,卻又帶了一絲綿軟。
是個妙人,養在身邊唱小曲兒應是不錯。
Advertisement
鄭籍聽在耳中,忽而便起了興趣:“你是何家的小仆?”
垂首看去,又見小厮衣着灰暗,打扮得土裏土氣,當下便認定他府中的主子不過一朝廷小官而已,遂用雙手抖了抖适才被小厮撞亂的衣襟,展袖站直後,方不疾不徐道:“小爺這身月白鎏金袍子名貴得很,你方才這一撞,瞧瞧,此處的缂絲繡都起線頭了,喲,還有這處,好大的一個灰黑印記!叫你家主子賠我件一模一樣的袍子,貴人我便大人不記小人過了。”
小厮聞言身形一僵。
鄭籍看在眼裏,繼續笑道:“如何?瞧你這灰頭土臉的模樣,想來你那主子過得寒酸,若賠不起,你便跟到小爺府上做活吧。俸祿定不比原先府上低。”
小厮依舊躬身,沉聲道:“敢問貴人這件袍子值多少銀兩,小人這便向主子讨要。”
鄭籍見小厮不為所動,怒意漸升。這小厮何等的不通透!他已說得分明,怎着小厮還巴巴地要跟着原主過苦日子?
遂當即叱聲問道:“你這刁奴怎不識好歹?小爺我再問一次,你府上何人?他若向我賠個不是,興許小爺便不追究你撞髒了我衣袍這一事。只是你這人,小爺今日要定了!”
小厮的眼珠子咕嚕嚕在眼眶內轉了個周天,随即應道:“小人在鎮威侯府當值,輔國将軍便是小人的主子。”
鄭籍聞言,怒意更甚。月前打馬球時不慎摔傷了腿,已令平日交好的世家子弟将自己好好嘲笑了一番,想他堂堂刑部尚書府上的嫡公子,今日連一介小小仆役都馴服不了,若是張揚了出去,日後他的臉不知該往哪擱置。
這刁奴竟自稱是鎮威侯府上的人?想诓人也不瞧瞧面前的是誰,他與鎮威侯沾的可不是一點兒親,帶的亦不是一絲兒故!他與宋修遠可是貨真價實的兄弟!
“擡起頭來!讓本貴人瞧瞧你這刁奴究竟長得何種模樣?免得日後在小爺面前又冒充別家的仆役。”鄭籍切齒道。
見小厮仍低着頭,鄭籍随即示意左右捏着小厮的下颔,“想诓小爺,你委實嫩了些。輔國将軍乃小爺堂兄弟,鎮威侯府的下人我無法一一辨識,但侯府絕不會讓你穿成這樣出來丢人現眼......”
說着說着,語氣卻漸漸弱了。
望着小厮的眉眼,鄭籍心底倒抽一口氣兒。方才只覺這小仆嗓音妙絕,此時再觀其面貌,好一個男生女相的小仆!最妙的是那一雙眼,含着水兒似的,此時含了微微的怒意,更是生動明豔。
這樣的眉目,若是再白些,若是生在女子身上......
鄭籍頓有些心猿意馬,虛咳一聲,卻發覺方才自己的動靜鬧得大了些,惹人頻頻側目。他心底微窘,再瞧那小厮,只覺心煩意亂,揮着衣袖不耐煩道:“将人帶下去,得空了送到侯府,且瞧瞧冒充侯府仆役是何種下場。”
鄭籍心底煩悶,卻沒有發覺小厮在聽聞他的發落後,竟松了口氣。
鄭籍适才鬧出的動靜委實不小,驚動了站于馬球場內的宋修遠。宋修遠站于場內東北角,循着騷動向平臺望去。從她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将那白衣郎君的面色神情瞧得清清楚楚。見是表兄鄭籍正為難一仆役,宋修遠心底無奈。
纨绔不管到了何處,果然還是那個纨绔。
宋修遠收回眼神,正欲轉身回頭,卻瞥見鄭籍身後的仆役上前扯過小厮的手臂,連拖帶拽地便要将小厮扔出平臺。
宋修遠腦中轟然一驚,漆黑的雙眸愈發深沉,滿眼的不可置信。方才他未曾注目背對着他靜立于原處的小厮,現下拉扯之間,卻讓他看清了小厮的舉止姿态。
日日夜夜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他如何辨別不出來?縱然寬袍廣袖掩去了大半身形,但行止間流露出的身韻卻逃不過他的眼。
體态風流,身段綽約。
鄭籍刁難的小厮正是穆清!
宋修遠心驚,立馬命左右将鄭籍攔了下來,又将穆清帶至身前。
未及穆清走近,宋修遠低聲問道“夫人怎來了此處?林俨呢?為何不在夫人身邊?”
自發生了普華寺被擄一事後,宋修遠便直接舍了護衛林俨,讓他跟在穆清身邊。說起這個林俨,亦是個癡人。從前跟着宋修遠,便只對他一人說一不二,忠心耿耿。如今被宋修遠調到穆清跟前,滿心滿眼裏又只有穆清一人。說是忠心不二,穆清有時又覺得他想塊甩不開的狗皮膏藥,粘得緊。
譬如今日。
林俨跟了穆清,宋修遠身邊便少了個明面上的護衛。宋修遠的武功雖足以自保,但面對申屠骁,穆清宗室放心不下,今晨便提議讓宋修遠帶着林俨,卻被宋修遠婉拒。
她直接找了林俨,卻沒想到林俨說什麽也不肯離開她,只道唯恐夫人一人徒生變故。
穆清憤憤,她安生在侯府裏戳着,能生出什麽變故?
她指着林俨道了句:“你這分明就是愚忠!”說罷轉身便回了東苑。
正當林俨愣愣地站于堂中,心底正惶恐地思忖着夫人是否動怒之時,穆清卻從內院裏出來了。林俨定睛一看,穆清竟在臉上塗了碳粉,又換上了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男人衣袍,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身量柔弱的小厮。
穆清将頭上的幞頭拉低,正好遮住了額間的朱砂,對呆滞的林俨道:“我想讓你去将軍身邊護衛他,你卻不願離開我,是以我只能如此打扮,親自去西內苑跑一趟了。”
她說不清為何對宋修遠的這場比試如此上心,駕着絕塵往西內苑趕的時候,她終于想通了:大抵是因為她不願眼睜睜看到瑜公主同自己一樣,莫名其妙便被母國和親他國。身為宗室女子,她們對自己的命運婚事一點辦法都沒有。但瑜公主與她不同,尚有回轉的餘地。
她希望宋修遠能勝了這場比試。林俨身為護衛,心細如發,功夫上佳,她覺得有了林俨在身旁,宋修遠的勝算便大上一分。
既然林俨不肯獨自去西內尋宋修遠,那便只能由她帶着他去西內了。
“林護衛與我方才不慎在臺上走散。”穆清此時心底仍為安定,喘着氣輕聲道。
宋修遠看着她這個打扮,微微皺眉,“方才表兄的家仆可有為難你?”
***************
林俨擠回臺上時,四周早已不見穆清的身影。他心底發急,往四處搜尋。
未幾,便看見一個熟人。
鄭籍神情讪讪,看到林俨,也不顧忌儀禮姿容了,坐于地上直接問道:“你來的正好。方才我撞見了一瘦弱小仆,生得眉清目秀,水靈靈的,正想收入府中,那小仆卻自稱在侯府做活。子衍何時收了這樣的一個仆役?”
方才那老奴跑過來,直接亮出了鎮威侯牌令,将人提走。來勢洶洶,可将他吓得不輕。他雖是宋修遠的表兄,比宋修遠略長幾歲,但對于這位阿弟,他向來都有些畏懼。上過沙場的人當真不一樣。
林俨聞言,愈聽愈不安,也不答話,即刻問道:“那小仆現下在何處?”
鄭籍朝着馬球場呶了呶嘴:“諾,在那兒,已被子衍喚過去了。”
“多謝。”林俨對着鄭籍一揖,便提步朝着宋修遠跑去。
方才那小仆被帶走之時,鄭籍還有些不信小仆的身份。現下看林俨這個焦急的模樣,他當真不得不相信那小仆便是侯府中人。
且看林俨着急的模樣,估摸着還是個有分量的仆役。再看宋修遠此時同那仆役交談的神情,冷若冰霜的眉目竟有些......溫柔?
思及那小仆比女子更盛的眉眼,鄭籍心底訝異:子衍他...竟有這種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