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矢
比試定于于辰時兩刻開始。辰時一刻,明安帝率文武近臣及太常寺衆官入了馬球場,落座于正北方向的石臺之上。太常寺卿章貢則領着一衆太常寺職官坐于石臺下首之處,正對比試之地。
太常寺特意為兩位射者各自挑選了兩個随侍箭童,但是原先站于宋修遠身側随侍的一位箭童早已被他不着痕跡地換成了穆清。至于林俨,由于往常慣于跟着宋修遠出入各處衙署,在不少職官面前,他那張臉也可算得上面善,是以按照穆清與宋修遠的吩咐,站在東側石臺的最前處,徑直戳在鄭籍身後。
夫人特意吩咐,需時時刻刻警醒申屠殿下的動向。
辰時兩刻,列于場內的禁衛軍校尉擂鼓,示意時辰已到,比試正式開始。
鼓音方落,随侍在太常寺卿章貢下首處的侍禮郎起身,朗聲念道今日比試的規矩與進程,馬球場內外的私語竊竊不再,四下靜默,唯聽得侍禮郎朗聲宣讀之聲。
此番射藝比試共設置了三輪。
首試考驗射者射箭技藝,在馬球場內自北向南、每隔九尺設置一個箭靶子,十個為一排,共兩排;射者站于三十尺外,自南向北勻速行走,待走至箭靶子正前方便拉弓放矢,中途不得停頓、不得緩步。
二試考驗射者心境平穩之力。在場內安置兩個箭靶子,射者于箭靶子六十尺外站定,以綢縛眼,待比試開始後由遠處走向箭靶子,連射四矢,若這四矢均射在靶上同一位置,則為勝者。
末試則考驗射者習箭修養,在場內設置十個活靶,二位射者執弓驅馬,一盞茶的時間內,誰人正中靶心的數量多,誰人便取勝。
侍禮郎念罷,衆人只見申屠骁與宋修遠皆服窄袖玄袍,從容上前向明安帝行禮。申屠骁将原本披散在肩的烏發高高在頭頂束成馬尾的模樣,又用玄色布條束額,周身依舊是斂不去的輕狂與不羁。宋修遠則以玉簪束髻,神情端肅,腰系赤紅大帶,以示此為代姜夏王室應試,彰顯夏國天威。
明安帝雙眼從二人面上拂過,揮手示意首試開始,二人相互行禮後,複又行至馬球場最南側,于各自的箭靶子前站定。箭童雙手将弓箭與箭囊奉給射者。箭囊內盛了十支白羽矢,均是穆清方才從內侍手中仔細挑揀出來的。
她随着另一位箭童躬身行至宋修遠身前,趁宋修遠從她手上取下箭囊的功夫,低聲快語道:“将軍戰必勝。”
宋修遠斂眸,正對上穆清那對清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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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擂鼓三聲,首試正式開始。穆清站于馬球場東南角落,一顆心倏的吊起,屏息看着宋修遠與申屠骁。
宋修遠與申屠骁同時邁步,每行過九尺,便引弓放矢,不疾不徐。穆清只聽見馬球場內箭入靶中的細微聲響。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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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片刻,校尉再次擂鼓,首試結束。
穆清盯得入神,待太常寺侍禮郎記下中靶之數後,如夢方醒,疾步上前,将宋修遠射出的箭矢一一從箭靶子上拔下來。宋修遠發矢精準而有力,這十支箭矢均正中靶心,且支支穿靶而過,穆清取下時頗廢了一番功夫。
侍禮郎從穆清手中接過箭矢,并着申屠骁那處的十支白羽箭矢,一齊呈至章貢面前。申屠骁與宋修遠跟在侍禮郎身後,從容行至北側石臺之下,靜候結果。
章貢與身側的兩位太常寺少卿揀起面前的二十支白羽箭矢一一端看,觀其箭镞。待三人商議片刻後,章貢起身向明安帝一揖,又想申屠骁與宋修遠拱手,開口道:“申屠殿下與鎮威侯皆十發十中,矢不虛發。”
聞言,滿座皆驚。莫非是平局?
章貢咽了口唾沫,繼續道:“然此試重在射者技藝,申屠殿下十發皆為白矢,鎮威侯僅得八支白矢。是以申屠殿下勝。”
箭穿靶子而箭镞發白者,稱之白矢,是為射藝之上乘。
申屠骁聽聞結果,揚首朝宋修遠笑道:“承讓了,鎮威侯。”鎮威侯這三字念得緩而重,飛揚的眉眼又露出那股子擋不住的俾睨之态來。
宋修遠聞言不愠不怒,向申屠骁躬身一揖,轉身便走回穆清身邊,準備接下去的比試。
穆清聽聞章貢所言,忽而面色慘白。
适才她是與申屠骁身側的箭童一齊選的白羽矢,彼時她還好奇為何那箭童不顧箭矢重量分布,亦不顧箭尾白羽是否勻稱完好,只可勁兒地挑揀箭镞泛白的白羽矢,最後的十支白羽矢中約莫一半的箭镞都泛着微微的銀白色澤。
原是如此,這些白羽矢早被下了手腳!
她卻只顧着白羽矢是否稱手,對于箭镞色澤毫無知覺。
穆清心下發急,正欲提醒宋修遠,卻又被侍禮郎引去取二試所需的箭矢和縛眼布綢。這一回穆清留了個心眼,卻發覺此番備好的十支白羽矢皆無異樣,兩塊赤紅布綢亦無區別。穆清照着從前在華蓥偷學來的射藝論理,為宋修遠挑出四支上佳的白羽矢。
穆清再回到馬球場時,先前的二十個箭靶子已被撤去,五六十尺外換上了兩個與方才不同的箭靶。
“咚——咚——”禁軍校尉再次擂鼓,二試開始。
申屠骁與宋修遠相對行禮,各自行到箭靶子前,尋到合宜的位置站定。
穆清無法尋到與宋修遠交談的契機,只得手執布綢,與抱着弓矢的箭童跟在宋修遠身後。
宋修遠正欲從穆清手中拿起布綢,穆清心頭忽生一計。她突然雙膝跪于他面前,高舉布綢,沉聲道:“小人仰慕鎮威侯之名已久,今日有幸侍候鎮威侯,懇請侯爺堪憐小人仰慕之情,容小人為侯爺敷上布綢。”
宋修遠看着跪于自己身前的嬌小身子,一時不明穆清究竟要做什麽,心底訝異。然穆清決計不會害他,遂用伶俐眼風瞟過站于另一側的侍禮郎。
侍禮郎見這箭童無端生了這麽一出戲,又提出了這般失禮要求,心底很是不悅,但迫于鎮威侯的壓力,遂咬着牙點了點頭:“快些!莫要誤了二試時辰!”
穆清道了謝,連忙站起身,快步貼近宋修遠,拿起手中的赤紅布綢便要替宋修遠戴上。
宋修遠的身量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見穆清舉着手吃力的模樣,當即也不顧周圍衆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雙膝微曲,在穆清面前紮了個馬步。
侍禮郎看在眼中,不禁喟嘆鎮威侯今日與傳聞很是不同,禮遇箭童的模樣,當真令人如沐春風。
“那位果真設了暗樁,”穆清雙手各執布綢一端,伸至宋修遠腦後,嘴便也不自覺地靠近宋修遠的右耳,用只有他倆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方才的箭矢被動了手腳,十發白矢中約莫有半數是造假的。”
縱然太常寺為這一次射藝比試準備的箭矢相差無幾,但個中仍有在所難免的區別。他能夠分辨得出,穆清為他選的十支白羽矢均為上乘,架在弦上很是順手。
宋修遠心底轉了個彎彎,以穆清多慮的性子,估摸着心底早已自責不堪,正思索着回府後如何寬慰她,輕緩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你的八發白矢卻是實打實的,如此可見你的箭術本就在他之上,且接下去的八支箭矢我已瞧過,莫要擔心。”語罷,穆清的雙手亦在宋修遠腦後系好了一個松緊合宜的活結。
穆清躬身退開,朝着宋修遠行禮道:“謝侯爺成全。”
宋修遠颔首,縛了雙眸的臉不辨神色。
另一位箭童見穆清這廂事了,恭恭敬敬地遞上了弓矢。
站于三四十尺開外的申屠骁将方才的情境悉數瞧在眼裏,朝着二人正中的侍禮郎道:“他方才既能壞了規矩任由箭童近身交談,小王也需壞個規矩,方才顯得比試公正。”說罷,正眼也不瞧箭童手中的布綢,亦不顧侍禮郎如何作答,直接将額頭束着的玄色布綢拉下,遮了雙眼。
此舉一出,又是滿座嘩然。宋修遠那處尚可算事出有因,申屠骁卻是公然挑釁比試規矩,他未免太不将夏國朝臣放在眼裏!
侍禮郎心裏苦。兩邊都是貴人,他一個九品芝麻官都得罪不得,只得心底含淚同禁軍校尉示意萬事俱備。
“咚——”鼓聲響,射者執弓拉弦。
方才首試時站得遠了些,現下站于宋修遠身側,穆清也無暇顧忌換了布綢的申屠骁可能設下的暗樁了,左右還有個石臺上的林俨,只盯着身前的宋修遠。
從沒有人告訴她一個男人習射是何種模樣,她亦從未想到宋修遠執弓射箭的模樣竟會這般好看。
身姿挺拔,勁韌如松。執弓、取箭、引弦、放矢,宋修遠的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卻又不疾不徐,令人瞧着只覺從容安适,赤紅布綢下的唇微微抿起,穆清太過熟悉他的眉目,都能夠想見他布綢下的雙眸是如何的堅毅端肅,仿若他此時并非與申屠骁對戰比試,而是在大射禮上,不求箭無虛發,只求謙和莊重。
曠達傾慕之情由是生發。
随着四聲擂鼓,宋修遠與申屠骁皆發完了四矢,穆清卻仍沉浸在宋修遠方才的身姿之中。
美色當前,如何看得夠。
待宋修遠伸手取下雙目上的布綢,穆清方才紅着臉跑至六十尺外的箭靶子處拔箭,呈給守在箭靶處的侍禮郎。
這一回遞給太常寺卿的箭矢只剩了五支,申屠骁的四支白矢與宋修遠的一支白矢。
待侍禮郎禀名緣由後,章貢只笑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須,也不與二位少卿商議,徑直起身朗聲道:“二試連射四矢,本應有八支白羽矢,但下官手中的卻只有申屠殿下的四支白矢與鎮威侯的一支白矢,申屠殿下四矢皆中靶心,然鎮威侯心境沉穩,厚積薄發,非常人所能及。其所發的白羽矢,矢矢相屬,若連珠之相銜,後三矢皆破除前矢而正中靶心,是為參連。此試,鎮威侯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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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由前二試,申屠骁與宋修遠皆一勝一負,是以末試尤為重要。
穆清同其餘三位箭童又被侍禮郎領着去取弓矢了,宋修遠只得靜靜站于原處打理衣袖。
縱使在偌大一個夏國,他的箭術在同輩中幾近無人能出其右的境界,但他習射十七年,從未有過掩目而四矢參連的成績。
宋修遠不想否認這一切皆源于穆清。
因為擔憂他,不惜抛下侯夫人的華豔外表,甘願作醜當他的随侍箭童。明明自己的心底毫無底氣,連聲兒都帶着微微的顫音,卻還要強作鎮定寬慰他,有幸得了這樣的女子為妻,他不想讓她失望。
“宋侯爺,箭術不錯。”申屠骁走向宋修遠,調侃道。
“彼此。”宋修遠抱拳回禮。
“侯爺今日對待箭童甚是和善,小王佩服。”申屠骁負手站于宋修遠身前,不羁的眸子中又閃過一絲精光,“只是這四個箭童都是末試的活靶,到時侯爺可莫要心慈手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