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往來

穆清讪讪地跟着宋修遠出了相輝樓,還未走下高臺,便被一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宮人攔住了去路:“太子妃殿下有請,請夫人這便随婢子去往東宮,轎辇已備好了。”

這位宮人着了绀青宮袍,端的是一副恭恭敬敬之态,只是嘴裏說的話卻又帶了一股高傲之氣,不容辯駁,讓穆清想婉拒都不行。

穆清正欲開口應下,這時宋修遠卻向前微微邁開一步,将穆清不着痕跡地擋在身後,垂眸看着躬身的宮人:“不知殿下尋內子所謂何事?”

從海棠口中,宋修遠對于半年前的中秋宴之事知曉得分毫不差,亦察覺出太子妃對穆清莫名的刻意針對。今日東宮并無筵席,此時他只覺周墨獨獨請了穆清入東宮,絕非好事。

“婢子不敢妄自揣度殿下的心事。”未料這宮人對着宋修遠微顯的戾氣,竟絲毫不退縮。

穆清片刻前已換上了朝服,将舞衣交由趙姬帶回了內教坊。見此場景,她走到宋修遠身側,在廣袖的遮掩下伸手牽住了宋修遠,對着他輕道:“無事。”

宋修遠詫異于穆清的舉動,回頭看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穆清遂又笑着上前,朝那宮人道:“那便勞煩姑姑帶路了。”

鄭良娣帶着身邊的宮娥,正站在自己的車辇前等着穆清。見穆清跟在宮人身後款款行來,上前與穆清互相見禮,柔聲道:“方才多謝夫人照拂。”

穆清回之以一笑,眼角餘風卻瞟見那位着了绀青宮袍的宮人眉頭微皺。

鄭良娣亦瞧見了,朝穆清道:“夫人與我同行,車辇便在我後頭。事不宜遲,這便走吧。”

***************

自八月十五中秋宴後,穆清便甚少與太子妃周墨有所交集,但在為數不多的宮宴上,太子妃卻時常在言談之中提及她,只是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态度又與薛後大相徑庭。

薛後尚且能夠顧忌她的和親身份而給她一份薄面,但是太子妃卻全然不同,言語張揚,毫不遮掩對她的輕視與不喜。

初時,穆清只以為是因為自己學識淺薄,沒能夠誦出連垂髫小兒都能背完整的詩三百,故而徒惹太子妃輕蔑,只是後來細細思索,能入主東宮的太子妃,怎可能因為區區半首《月出》便敵視她?

是了,太子妃對她的不喜,帶着一絲淡淡的敵意,太過明顯,亦太過莫名。只恐今日的邀約,又會是一場鴻門宴。

Advertisement

穆清知曉方才宋修遠攔下宮人,便是不想讓她在東宮遇到旁生枝節的幺蛾子,但是若她只是一味躲在宋修遠身後,她又如何知曉太子妃的敵意究竟從何而來?

并非她在意太子妃對自己的态度,時人對自己的風評,只是倘若她只知曉躲避,又如何能夠站在宋修遠身邊,擔起鎮威侯夫人這樣一個名頭?

正思忖着,車辇停了下來,東宮到了。

東宮與皇宮之間以通訓門相連。過了通訓門,再由南向北過嘉德門、崇教門,經三大殿,再過一道宜秋宮門,便是鄭良娣的宜秋宮。

鄭良娣一下車便回了自己的寝宮,穆清則由方才的那位宮人領着,到了太子妃的承恩殿。

守在殿前的便是穆清從前在中秋宴上見到的柳依,宮人與柳依見禮後便退下了,剩下柳依領着穆清與青衿走入宮中。

青衿頭次來到宮裏,一路上便有些雀躍。穆清恐她的浮躁性子被東宮刻意為難,便趁柳依不備,悄悄放緩步子。青衿正低頭打量着腳底下的絨毯,不妨穆清突然減小步伐,一下撞上了穆清的後背。

這一下的力道可不小,穆清腳底踉跄,青衿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穆清。穆清趁此挨着青衿,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輕聲令道:“少看少聽少說!”

音量雖輕,卻帶了不容置疑的威嚴,青衿似懂非懂,惶惶地應下了。

柳依性子粗,竟絲毫不覺身後兩人的暗潮洶湧,只是在不經意的回頭間,腹诽适才跟在穆清身後的小丫頭,怎一眨眼便扶着她家夫人了?

太子妃今日着了尋常的燕居常服,仍挽着靈蛇髻,見穆清入了殿,面上含笑:“我早就想請夫人來我宮中小聚,正巧今日夫人獻舞相輝樓,我便趁此時機在鎮威侯面前将人截胡了。還望夫人回府後替我多向鎮威侯賠罪。”

穆清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對着太子妃清冷的眼眸,亦笑着回道:“殿下相邀,是妾之榮幸。”

太子妃見穆清雖笑着,但神情淡淡,便也無心寒暄,道:“已近午時,想來夫人還未用膳,我備下了飯食,請夫人不妨與我一起用膳。”

語罷,又吩咐身邊的柳依:“命人傳信至鎮威侯府,告訴阿遠,我留了夫人在宮中用膳,叫他不必着急。”

阿遠?

穆清聞言,心底微訝。想不到東宮太子妃與她的夫君竟是舊相識,且以名相稱,若非親族...便只剩一種可能了......

穆清又覺得宋修遠絕不會無聊到跑去中書令的府上認一位異性小妹。心下不禁好奇又泛酸,宋修遠與太子妃究竟是何種關系?

只是席間,太子妃卻再不提半句與鎮威侯相關之事,仿若真只是與穆清閨中小聚,你來我往地談論起各自出閣前在蜀地與郢城的見聞趣事。

然而太子妃愈是閉口不談宋修遠,穆清心底愈是微妙。

不錯,她有些吃味。此時這位戳在她面前的太子妃,在她眼裏仿若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牛鬼蛇神。

連她這位正兒八經的鎮威侯夫人都不曾喊過宋修遠的表字,尋常的牛鬼蛇神怎可如此輕易地喚出宋修遠的名字?笑話!

可是轉念一想,在凱旋的第二日,在陽陵,宋修遠便與她互換表字,讓她喚自己“阿遠”了。彼時她與他尚不相識,礙于面皮,不願喊出口......直到現在,人前她仍稱呼宋修遠為将軍......這又怪得了誰呢?

只是穆清心底雖千回百轉,面上卻依舊一片淡然之色,從容地就着宮人遞上來的漱口,拭嘴。

這大概是她從華蓥帶出來的習慣。青徽子為人淡泊高遠,在他身邊長大的一衆弟子便也帶了一股承襲自師傅的淡然之風。穆清跟着杜衡在青徽子身邊待久了,周身亦不自覺地飄着一股華蓥仙氣,後她又在蜀宮浸潤三年,以至如今,若非親近之人,極難從她的面色上瞧出她心底的情緒起伏。

太子妃見穆清并不像預想的那般失神,反而淡然從容,頓時只覺自己的那聲“阿遠”仿若一個笑話,心底不悅。

莫非宋修遠與穆清并不像坊間傳聞那般恩愛?

眼眸微斂,放下手中的杯盞,太子妃欲再開口,宮人卻通傳道:“鄭良娣求見。”

微微扶額,太子妃無奈地讓鄭良娣進來了。

“殿下萬福,見過夫人。”

穆清起身與鄭良娣見禮:“一個時辰不到,又與良娣見面了。”

鄭良娣看着穆清,笑道:“今日比試多謝夫人幫襯,妾方能奏完下阕的第一節。方才未正式向夫人道謝,故而便想着趁夫人尚未出宮來謝上一謝,只是不想打擾了二位。”

聲音朗朗,倒像是說給座上的太子妃聽的。

太子妃眉眼淡淡,從嘴角飄出兩個字:“無事。”

鄭良娣說着便又要向穆清行禮,穆清忙将人虛扶起:“良娣折煞妾了,不過區區一支舞,何須言謝。”

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夫人善舞,又得了舒窈長公主的舞譜,正巧我宮中的幾位舞姬頗為愚笨,每每瞧着便令我心煩不已,不知夫人可願指點一二?”

聞言,穆清心底喟嘆,來了,果真來了!若不明着刺上她一回,太子妃便不是太子妃了。

仔細算起來,東宮若要設宴舞樂,內教坊的琴師舞姬自會來捧場獻藝。她太子妃承恩殿中的舞姬不過一群姿色較好的丫頭婢子而已,若需人指點,內教坊的尋常舞姬便可,只恐連趙姬那樣的角色都不屑于教導她的這群舞姬。如今她好歹是個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且夏人多看輕優伶舞姬,這位太子妃竟大喇喇地讓她指點自己宮中的舞姬?

鄭良娣悄無聲息地打量着太子妃,又瞧瞧穆清,見穆清神色端肅,默默不言,想着今日穆清也算幫了她不少,索性一咬牙,開口替穆清解圍道:“殿下恐一時糊塗了,內教坊的許姬日前已應下了教習事宜。夫人從前是蜀國公主,想來亦如瑜公主一般瞧慣了宮廷的教坊雅樂,尋常的舞樂恐入不了夫人的眼呢。”

太子妃聞言,冷哼:“良娣對于我宮中的事,知曉的倒是頗多。”她又将眼神緩緩移至穆清面上,笑道:“且雖同為和親公主,夫人真與瑜公主一般麽?”

穆清心下一凜。替嫁這樁事情,始終是她心底的刺。

瑜公主為薛後所生,是夏國正兒八經的嫡公主。若非夏宮中只剩她一位不曾許親的公主,明安帝也不至于需要用一位嫡公主和親。

對于嫡公主而言,大抵無需憂心自己需要和親別國,因這一檔子倒黴催的事情,多數被旁的庶出公主或宗室女子擔了。莫詞便是因為蜀宮中尋不出合宜的庶出公主,才被蜀帝相中和親夏國。莫詞跑了,這倒黴催的擔子便落到了穆清頭上。

“太子殿下時常同妾道殿下掌管東宮諸多雜物,極是不易,故而命妾多與殿下分擔。妾身不才,不懂後宮事宜 ,便只能多幫襯殿下記些宮中事物。”鄭良娣躬身應道。

穆清亦躬身,緩緩道:“瑜公主才貌雙全,天賜明珠,妾不過一個郡王之女,如何敢與瑜公主相提并論。”

“我竟忘了,夫人亦是廟堂受封的公主。方才是我失言了,夫人多擔待。”

穆清讪讪,看着太子妃的神色,總覺她話中有話,絕非僅僅暗諷自己郡王之女的出身那般簡單。

可是太子妃又沒有理由知曉她與莫詞的姐妹易嫁之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