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誘問
穆清回到侯府的時候已過未時,還未回到東苑,便見海棠端着幹淨的白紗與藥物,腳底生風,在原處打轉。
真是極少見到海棠這般心急的模樣。
“将軍現下在何處?”穆清的下移目光落到海棠手上,開口問道。
“回夫人的話,侯爺回府後便徑直去了書房,吩咐不得有人打擾。”穆清颔首,海棠又繼續道,“侯爺右臂上的傷已過了換藥的時辰......”
“可曾用過午膳?”
海棠搖頭:“不曾。”
穆清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從海棠手中接過托盤,“熱些膳食,一會兒送至東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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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方才從海棠手上接過的托盤,穆清行至書房,輕輕地推門入內。
宋修遠正伏在案前,低頭執筆,聽見門開的“吱呀——”聲,不禁皺眉:“不是說了莫要來擾我麽?下去!”
穆清腳步一頓,忽而便感受到了宋修遠周身泛起的淡淡戾氣。
宋修遠沒有聽見來人退出書房的聲音,心底更是不悅,正欲擡首訓斥,眼角餘風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一襲青色裙裾,在來人的繡鞋邊綻開,暈出一片漣漪。
再往上,則是紋在寬袍上的翟紋......
!!!
“夫人回來了?”宋修遠認出了這是穆清的朝服,放下手中的狼毫,擡首開口問道,“東宮的午膳如何?”
穆清迎着宋修遠的目光,微微颔首,并不作答宋修遠的疑問,只是淡淡道:“我來替阿遠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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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色清麗幹脆,但只消“阿遠”二字,落入宋修遠耳中,便是無盡的柔情與旖旎,以至一時亂了心神,竟忘了方才的滿腹心事。
穆清上前将手中的物事放至案上,雙眸狀似漫不經心地掃過攤在案上的素白布綢,再掃過宋修遠的面頰,見他耳邊果真泛起一片微紅,心底竟有些雀躍。
雖然平日裏宋修遠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樣,但經過數月裏日日夜夜的相處,穆清能清晰地感知到,在守禮克制的皮相下,宋修遠掩藏了多少的起伏心緒與洶湧情感。她清楚地記得他把她從厲承手上救下來的那日,她情不自禁地喚了他一聲“阿遠”。然後,她瞟見了他泛紅的耳垂。
一個被女子喊慣了名字的男人,怎麽可能還會因為她的一聲“阿遠”害羞?
穆清盯着宋修遠的耳垂,一時竟覺得他這個不為人知的反應有些許可愛,不禁唇角微揚。
“莫非我臉上染了墨?”宋修遠見穆清的眼神一直粘在自己臉上,心中狐疑,“還是這道疤醜到夫人了?”
穆清失措地挪開目光,卻還是被宋修遠最後抛出的一句話惹出了笑聲。
搖了搖頭,穆清垂首整理托盤中的白紗與剪子:“你的傷還未好全,不可誤了換藥的時辰。”
聞言,宋修遠心底更是狐疑,緣何适才還喚他“阿遠”,現在又不叫了?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聽話地褪了衣衫,露出包了白紗的傷處。
申屠骁的這一箭射得委實有些尴尬,傷口靠近肩胛,又是在背面,是以每每換藥總需假借他人之手,又總免不得扒拉開衣領,将大半身體露在冰涼的空氣中。
即便宋修遠自幼習武,體質火氣比尋常人更強些,但是天寒地凍的,任誰都不願随意褪去身上的棉衣襖子。再者每每穆清替他上藥,當那溫熱的手指輕輕地拂過傷口時,仿若另有一股無名燥火從傷口灌入,流竄于身內,與冬日的嚴寒交織在一起......他宋修遠身上受過的刀傷箭傷,大大下下零零總總,不下數十處,比今次更嚴重者有之,危及性命者有之,但是因為穆清得到如此重視的,只有這一次。
有時宋修遠甚至想捉住穆清替他換藥的雙手,轉而命仆役來替他做這些瑣碎雜事。
宋修遠覺得,申屠骁的這一支白羽矢,于他而言委實是一番苦修。
穆清解開宋修遠臂上的白紗,用帕子将原先覆于傷處的膏藥輕輕拭去,又從罐中挖出一塊新鮮的藥膏,用指腹輕輕塗抹在傷口處。
太子妃不傻,在她面前的那聲“阿遠”定然是有意為之,穆清覺得太子妃是想借此讓自己對宋修遠生出疑心,讓她以為宋修遠與她周墨之間有未了餘情,以此離間他們夫妻二人的關系。但是方才她已悄悄在宋修遠這處試探過,瞥見宋修遠泛紅的耳垂,她便什麽都明白了。
宋修遠與太子妃之間縱然有些什麽過往,也絕不會像太子妃在她面前流露出的那般親近。
但也正因為太子妃不傻,更讓穆清覺得疑惑。
太子妃的這出離間計,使得并不高明。況且堂堂東宮太子妃,又怎會愚笨到刻意在一衆宮人面前念及舊情?太子又如何容忍自己的夫人同旁的男子親近?太子妃的這一聲“阿遠”若傳到太子耳朵裏,只怕東宮之中又是一片血雨腥風。
如此損人不利己的行徑,太子妃究竟為何要在她面前大喇喇地喚宋修遠為“阿遠”呢?
正思忖着,穆清手上已用剪子剪下白紗,輕輕地挽了一個結,替宋修遠換好了藥。
宋修遠方才一直在觀察穆清的面色,此時見她整理好落在桌案上的碎紗布,一副要離開的模樣,匆匆斂了衣襟便伸手拉住了她:“夫人面色不佳,可是在東宮遇到了什麽糟心事?”
“咦?”适才想得入神,穆清并未收斂自己的神情,這時被宋修遠拖回神,一時有些懵,淡淡道:“我已命人備好了膳食,一會兒便會送來,阿遠忙完了此處的事宜便回屋用膳吧。”
“為何突然喚我的名字,嗯?”宋修遠一眼便知穆清在敷衍他,徐徐誘問道。
穆清垂首望着宋修遠握住她手腕的大手,想了想,脫口問道:“東宮太子妃與你是何關系?為何她要在我面前喚你‘阿遠’?”
“周墨?”宋修遠猜到穆清的心事與太子妃有關,卻完全沒有料到亦與自己有關,一時怔愣。
太子妃此言,聽着倒像是刻意挑撥他們夫妻的情感,看穆清神游的模樣,莫非已入了套?
穆清才接受他沒幾日,這時怎能讓太子妃莫名的一個稱呼壞了他二人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關系?
“父親與中書令周大人是舊識,我與太子妃亦見過一兩面。十七八歲的時候,太子妃的母親想給她說親,但是被母親回絕了。”宋修遠望着穆清,漆黑的眸子裏一片坦然。
案上的層臺銀熏爐正吐着袅袅的香,狼毫筆腹凝滿了墨,堪堪滴至硯中。他坐着,擡首望着她;而她站着,靜靜地任憑自己的手躺在他的手中。
穆清滿心滿眼只想知曉太子妃到底為何要在她面前使這一出離間計,本就不甚在意她與宋修遠之間的過往。宋修遠的回答令她意外,靜靜凝望着宋修遠真摯的雙眸,穆清覺得自己的心底又被面前的這個男人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怕她誤會,所以願意将那些過往都說與她聽。太子妃曾被鎮威侯府退親,縱然這樣的消息令人驚駭,但是穆清覺得她就是相信他。
穆清站累了,手依舊被宋修遠握着,便微微擡腳勾來了身邊的杌子,在宋修遠面前坐下:“如此說來便是太子妃有意想挑撥我二人的關系,可阿遠與她的關系不過爾爾,這樣做于她有什麽好處呢?”
未及宋修遠回答,穆清又喃喃:“她說這話時并未屏退宮人,倘若被有心人傳出去做文章,又如何是好?”
突然,穆清似想到了什麽,雙眸微閃,擡眸定定地看着宋修遠:“朝堂的事我不懂,你與太子殿下的關系如何?東宮是太子殿下的宮邸,指不定太子妃的承恩殿內便有太子殿下的暗樁,沒準現下太子殿下便已知道你是太子妃的‘阿遠’了。你說太子妃是否因母親從前拒絕了說親而對侯府懷恨,是以便想借此時機令太子打壓你?”
宋修遠不曾想到穆清的重點竟在太子妃此舉的目的,不禁失笑,回道:“朝堂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太子殿下不會因為區區一個稱呼便随意對鎮威侯府施壓。且太子妃嫁入東宮已有數年,她若真要尋仇,為何偏偏要等這麽多年?”
穆清颔首,眉頭微蹙,只覺方才理出的頭緒經宋修遠的一番反問,“咔嚓”一聲便斷了。
太子妃被拒婚一事委實有些驚世駭俗,适才宋修遠心底已做好了被穆清追問一番的準備,他甚至在一個瞬間想好了數種解釋的言辭,但是穆清的言談間卻盡是對他的不疑與對鎮威侯府的擔憂,宋修遠覺得只消穆清的一句話,他的心底便會柔軟得一塌糊塗。
宋修遠看着穆清糾結的模樣,知道她已想明白了個中道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穆清雖然換上了朝服,但是并未梳起高髻、佩戴相應的寶钿花釵,此刻面上依舊是獻舞時的打扮:兩點堪堪點在梨渦上的笑靥,兩捋垂在頰側的漆黑秀發,兩支墜在額角的銀流蘇镂刻雕花小對釵,過腰的長發如一道烏黑的長瀑,垂在身後。
看着靜坐于自己身前的穆清,宋修遠呼吸微窒。他的夫人,不僅是名動天下的美人,更有一顆七竅玲珑心。她與尋常的閨門小姐不同,她在意的并非胭脂水粉,羅衫衣裙,而是那些更為寬闊、鮮有後宅女子會去注目的東西。許多事理,只需他輕輕點撥,她很快便能明了。
若非本就玲珑剔透,即便他有心點撥,又有何用?
“夫人方才問我與太子妃是何關系不過一個幌子,實則想知曉太子妃的目的,是不是?”宋修遠突然發問。
穆清适才的反應,淡然得仿若早已猜出他與太子妃從前的舊事。思來想去,宋修遠只覺得是太子妃設計時被穆清發現了破綻。只是太子妃到底身份特殊,一個不慎便涉及朝堂政事。夏人不喜女子參政,恐怕穆清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迂回地誘問他與太子妃的關系。
“?”穆清頭頂着宋修遠溫熱的大手,突然擡首,含水的雙眸裏竟是疑惑與驚訝。未幾,輕輕抿唇,颔首。
宋修遠縮回手,嘴角噙笑。
“阿遠如何知曉?”
宋修遠看着穆清認真道:“夫人的一颦一笑我自了然于心。日後夫人若想從我這裏知曉什麽,亦或是想到了什麽,只需直接問或說便是,無需擔憂旁的,我并非酸腐儒生,夫人若想了解朝政,我亦會知無不言。”
誰想參和朝政那灘子渾水了?不過是好奇太子妃究竟在耍什麽詭計罷了。穆清微微偏頭,心底腹诽。
宋修遠看着穆清,失笑。轉頭從案上拿起一塊白綢,遞至穆清眼前:“太子殿下那處我自會注意,夫人不必憂心。倒是杜衡那處,方才收到消息,他已查明了悅世客棧裏那老叟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