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花朝

許是白日裏翻山越嶺,又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見了傳聞中赫赫有名的裕陽大長公主,身累心也累,穆清睡過去便沒了知覺。再睜眼時,窗外已泛起微白的清光。

宋修遠并不在身旁。

時辰太早了,即便宋修遠平日裏晨練,也不至于這個時辰便起身。

穆清起身行至窗前,支起窗框,本想尋一尋宋修遠,望着窗外籠罩在夜色中的蔥茏草木,卻忽然發起呆來。

內室的一番窸窣響動驚醒了守在外邊次間的青衿。夜色還未散盡,青衿拿着點燃的油燈推門進屋,開着的門窗相互貫通,一下子帶入一室冷風。

穆清站在窗前,仍穿着中衣,不期然被這一陣寒風刺得渾身哆嗦。

青衿見了,忙放下燈,取過椸上的鬥篷罩到穆清身上:“山裏寒氣重,公主仔細身子。”

都道黎明前的天色最為黑暗,穆清看着窗外的山頭樹林,黑黢黢的一團,再一看,仿若是什麽山間精怪張開的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頭。

穆清收回目光,問:“阿遠呢?”

短短三字,帶着一股粘膩的慵懶,彰顯着穆清還未清醒的神态。

不及青衿作答,屋外傳來陣陣腳步聲。倏地想到身後窗外的吃人精怪,穆清心中微顫,微不可見地向青衿靠了過去。

屋外行來的卻是宋修遠。

見到窗口的主仆二人,宋修遠提着剛燒好的熱水,訝道:“夫人醒了?”

穆清颔首。

青衿見此情狀,匆匆收拾了一番,将燈留在屋內,便悄聲退了出去。

“阿遠亦醒得這般早?”穆清順着宋修遠的手望去,清淺的眸光最終落在那桶熱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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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衿雖然是丫鬟,但不論在蜀國琅王府還是鎮威侯府,都是穆清身邊的一等大丫頭,從未在廚房做過活,自從幾年前不慎差點燒着了穆清院裏的小廚房,更是視那竈頭如洪水猛獸。

至于林俨,一入裕陽大長公主的莊子便不知去了何處,連宋修遠都不知其蹤跡。

那麽這桶水......

宋修遠不自然地撓了撓鼻頭:“晨起打拳出了一身的汗,燒些水擦擦。”

穆清腦內仍有些朦胧睡意,聽了宋修遠的話不疑有他,別開臉去,回身望着窗外的景致。

遠處的村子裏傳來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

不知是因為天光更亮了些,還是屋內終于有了人氣,再見那團黑黢黢的樹影時,穆清竟覺那輪廓狀似一只耷着耳朵的狗,有些許可愛。

身後傳來了衣料的窸窣聲與淋漓水聲,想着現下宋修遠該是赤身的模樣,穆清不敢回頭,忽而覺得面上有些發熱。

他右臂上的傷已快好了。

......

沈梨夜裏回了村子,此刻還未來莊子,穆清與青衿又是從沒下過廚房的嬌俏女子,可憐宋修遠一個堂堂侯爺,竟成了此間唯一一個能下竈頭的人。

早膳是穆清站在竈頭旁看着宋修遠燒出來的清粥,并着昨夜沈梨備好的三碟下飯小菜。

那廂宋修遠熄了火,穆清見廚房內就有矮桌與數張小凳,便将盛好的三碗粥放在上頭,招呼着青衿過來一同坐下用膳。

青衿何時得過這樣的招待,一時局促得紅了臉。

穆清笑道:“左右我們幾人來此都掩了身份,你便放開些,也不要總是一口一個公主侯爺了。”

“可......婢子終究是下人。”

一直靜坐在桌後的宋修遠突然開口:“坐吧,這院裏沒有下人。”

青衿還是有些懼怕宋修遠,來不及細想,當即縮着身子坐下,飛快地埋頭扒拉碗裏的清粥。

穆清卻聽明白了。便是昨日見到的沈梨,雖然身前身後地伺候大長公主,但她與大長公主的相處之道,卻與主仆不同,瞧着倒更像是......長輩與小輩。

大長公主都如此,她怎好端着姿态使喚人?

再者......望着四下情景,穆清忽而覺得這便是尋常人的生活,少了朝堂的那些勾心鬥角與人心算計,縱然萬事需親力親為,但勝在恬淡溫馨。

仿若她與宋修遠真的只是一對農村夫妻,而青衿則是她的娘家小妹。

若有可能,她會毫不猶豫地抛卻京中的榮華富貴,和宋修遠一齊隐居避世。可惜她有她的和親使命,宋修遠有宋修遠的家國責任。

......

穆清原想着用完早膳便去大長公主那處請安,但大長公主一早便又去了莊子後頭的那片林子,還令沈梨傳話,道讓他們年輕人自個兒好好玩。

全然不将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

唔......确實是大長公主的行事風範。

穆清想着包袱裏一罐子孝敬大長公主的花種子,腦袋放空。

玩?她的确發自心底喜愛這片地方,但是在大長公主的地盤上,她不敢撒野。

宋修遠見了,忽而笑問:“今日是花朝節,方才李嫂邀我們去村中觀禮,夫人可願賞臉陪我一同前去?”

***************

二月十二曰花朝,為撲蝶會。相傳這一日是花神的生辰,從這一日始,百花競放,正乃游賞之時。京中的百姓多于這一日郊游雅宴,文人墨客亦喜歡在這一日飲酒賦詩。

極風雅的一個日子。

但因此處位于深山,鄉民質樸熱忱,故而這裏的花朝節少了外頭的風流意蘊,卻多了一份歡鬧。鄉民大多是只知曉田裏事物的莊稼漢,不懂得附庸風雅,這裏的花朝日沒有外頭的曲水流觞,只有吉時的祭花神之禮。

大長公主的生辰日正是花朝日,不知是從前哪位小童跑到莊子後頭的花圃裏偷觑了大長公主一眼,只道那周身的雍容氣度與花容月貌驚為天人,久而久之,淳樸的鄉民們便偷偷地将大長公主視作花神托生,盡管二十年過去,這位花神老了,形容亦比不得從前,但鄉民們依舊敬重她。

連帶着亦不敢輕視年年這時上山為她過生辰的宋氏子孫。但凡這一年村子裏決定祭祀花神,鄉民們總會去莊子裏請上一請。大長公主從不露面,但是宋修遠從前卻因少年心性來過好幾回。

見沈梨請到了宋修遠,鄉民們手中雖還不停備着祭祀所需之物,嘴上卻熱情地打着招呼。有幾個還未長成的少年,頭次見到村外的陌生人,極想上前觀望一番,瞧瞧城裏人與他們究竟有何不同,但攝于宋修遠的氣場,只得遠遠在牆後露出半個腦袋觀望着。

待見到宋修遠身後的穆清時,年紀稍長些的少年郎更是直了眼睛。

神......神女下凡?不對,花神托生的不是那位外頭莊子裏那位神秘的貴人麽?那麽這位是......小花仙?對了!聽長輩說那位花神已近古稀,想來花仙姐姐此來是要接花神回到天上去。

這時再看宋修遠,幾位少年郎頓時就不怕了。不過是花仙姐姐的侍衛而已,待他們長大了,學得一身功夫,亦能當花仙姐姐的侍衛,且定比這個面上帶疤的黑衣侍衛強上千百倍。

穆清渾然不知她已被村中的少年郎視作花仙,與宋修遠一起跟着沈梨去了村子中央的空地上。

今日的祭祀禮便在此處進行。

穆清從前未嫁的時候,被教習嬷嬷逼迫着學了不少宮廷儀禮,皇室宗族又格外注重長幼親疏與各類祭祀,看得多了,她心底不免厭煩,連帶着到了夏國與宋修遠成親時的沃盥、同牢、合卺諸禮時,亦頗不耐煩。但入夏的時間久了,真正見到了夏國人如何接人待物,如何行禮祭祀後,穆清忽而便對這些繁文缛節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蜀國禮樂遠不及夏國,詩文儀禮諸多之處皆效仿夏國,但大多只學了皮毛。

夏人行禮時,她能真切感受到他們的情真意切。無論是宋修遠凱旋時祭拜父母,過年時皇族祭天、侯府祭祖,還是為人處世,與申屠骁的三場比試。

這是發自心底的恭敬端肅,與蜀國王庭只重場面的裝模作樣全然不同。蜀國人依靠禮儀來彰顯自己的教養氣度,而夏國人卻依靠禮儀來表達內心的莊嚴情感。

若非親歷,則難以感受這群夏國人對禮的恪守與追尋推崇。

是以今日,明知山間鄉村裏的祭祀禮比之外頭的祭祀簡陋荒唐得像個笑話,但看着鄉民們誠懇真摯的面容,穆清仍能感到他們心底對花神的敬畏。這是他們的信仰。

面對這樣一群淳樸的人,穆清沒法笑話他們,反之漸漸升起一股欽佩與敬重。

男人們寬闊的黃泥地上搭着祭祀用的臺子,還有幾個一齊擡着綁了紅布條的活畜,放在離太子不遠處。看宋修遠身強力壯的,當即也不客氣,招呼着他過去一道擡農畜。

有不少農婦從家裏頭拿出了紙糊的元寶,幾位年紀稍長的婆婆正擺着臺上祭祀用的飯食小點。

因到底是花朝日,臺下還站了三個紮着雙丫髻、頭戴絹花的小女娃,手拿桃枝,用細繩将籃中的粗布絹花一朵一朵綁起來。

穆清看得出神。

有一個穿着茜色襖子的小女娃注意到了穆清的視線,向穆清舉起手中的綁了一般的桃枝,擡頭問道:“姐姐一起嗎?”

穆清對上小女娃晶亮的雙眼,笑得眉眼彎彎,蹲在她身前,揉了揉小女娃的腦袋:“好呀。”

遠處一直注視着穆清的少年郎見花仙姐姐竟同凡人說話了,一下也大着膽子蹦到穆清身邊,不敢直接與穆清搭話,開口對着方才着了茜色襖子的女娃道:“阿珠你怎麽能偷懶,叫花仙姐姐幫你做活?”

說着,又從穆清手中奪過桃枝,塞回女娃手中:“花仙姐姐,這是阿朱的事情,不能勞煩你。”

穆清:“???”

“不......不好了!顧嫂子家的這頭牛發了狂!”

人群中忽然響起一片喧嘩聲。

宋修遠方才雖幫着男人們架臺子,但一直注目着穆清,正想打發了那幾個礙眼的少年郎,倏地聽聞一陣躁動之聲。

循聲望去,只見臺子後頭的大黑牛不知為何頻頻哞叫,鼻孔噴着氣兒,一旁的男人正想牽過繩子讓黑牛靜下來,那黑牛卻倔得很,絲毫不服管教,一顆牛頭奮力地晃來晃去,腳下的蹄子亦狂躁不堪地刨着土。

宋修遠盯着黑牛各綁了一截紅繩的蹄子,再看到穆清身邊的小女娃,心中忽然警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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