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變天

黑牛不耐地刨着地,倏地用力撇過頭向扯着繩子意欲控制它的男人頂去。所幸那男人平日裏慣常與家畜打交道,及時猜想到了黑牛接下去的動作,堪堪躲過。

黑牛沒有頂到人,似乎更為不耐。

穆清亦注意到了大黑牛的反常,意識到此處離臺子不遠,起身攬過幾個孩子便要向後頭退到安全的地方。

“夫人莫動!”宋修遠突然向穆清大聲喝道。

穆清身形一頓。

四下有一時的靜谧,所有人皆頓了一下。宋修遠的這四個字帶了赫赫的威儀,仿若在陣前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充斥着所有人的耳膜。

只是未及所有人回過神來,那黑牛突然便撒開蹄子朝着穆清所在的方向沖去!

在場的鄉民亦極少見到黑牛發狂的場景,站得遠些的當即愣在了原地,靠近黑牛的則紛紛作鳥獸狀四下逃散,唯恐命喪牛蹄之下。

看着撲面而來的黑牛,穆清什麽也顧不得了,攬過身邊的阿珠便往側邊跑開,避過黑牛奔跑而來的方向。身邊的三個少年郎亦一人抱起一個女娃娃四下逃開,邊逃便喊道:“花仙姐姐,快跑!!”

“噗——哞——”一片混雜之中,黑牛忽然嘶吼了起來。

穆清被這猝不及防的牛叫聲吓得腳底一個踉跄,抱住身邊的阿珠,回過頭去,卻見宋修遠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與黑牛之間,而黑牛的背頸部則紮着一柄匕首。

淅淅瀝瀝的血從傷口處漫出,順着脊背流到地上。

放了血,那黑牛似乎更加狂躁,直直沖着宋修遠撞去。宋修遠身形矯健,但到底離得太近,不慎被黑牛撞到了肩胛,沖擊過大,腳底不穩,踉跄歪倒。

黑牛趁着這個瞬間,顧自越過一身玄袍的宋修遠,又直直向穆清沖去!

就在鄉民們以為黑牛要撞上穆清和阿珠時,宋修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穩住了身形,轉身揪住牛尾巴,借力向前一躍,騎到牛背上。

黑牛驀然被扯了尾巴,背脊上又忽然坐上了個精壯的男人,一時不得不減了速度,只是仍不依不撓地往穆清和阿珠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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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惱了。牛背上又無缰繩,無法像控馬一般勒住黑牛,而今之計,唯有繼續讓黑牛放血脫力及至死亡。

只是周身除了綁于靴側的匕首,再無旁的兵器了。長劍被留在了大長公主的莊子裏,因他無論如何都不曾想到就在這麽一個僻靜的小村子裏,還能遇上需要短兵的驚險。

正欲伸手拔出牛背上的匕首之際,宋修遠忽而聽見了一道聲嘶力竭的聲音:“阿遠接着!”

穆清瞠目看着宋修遠落在了牛背上,發覺了他一瞬的無措,電光火石間想起自己腳上還束着他所贈的精致匕首,即刻放下阿珠,彎腰從靴側抽出匕首,拼盡全力向宋修遠抛去。

感到有不知名的物事向自己飛來,宋修遠仰頭,本能地擡首接過,見是穆清的匕首,了悟穆清的心意,迅速地向牛背上狠狠紮去。

黑牛先前已被放了不少血,宋修遠的這一下刺得又穩又狠,破開了它內裏的大血管子,大片大片殷紅的鮮血順着刀口子噴薄而出。它終于支撐不住,癱軟在地。

“哞——哞——”黑牛嘴裏還在不停地叫着,聽着有些凄凄。

有了先前申屠骁的白羽矢,此番再死裏逃生,穆清竟不覺得脫力腿軟了。

原來所謂的膽識,唯有生死攸關之時,才歷練得最快。

見發狂的黑牛被制服,在場的鄉民們無不松了口氣兒。人群中跑出來個二十七八歲的農婦,一把抱起穆清身邊的阿珠,嘤嘤道:“乖囡吓壞了吧?無事了,無事了。”

“下次莫讓孩子穿着茜色衣裳在黑牛前晃了。”宋修遠行至穆清身前,對那農婦道。

“是呀是呀,我從前聽人道黑牛見了紅色便亦泛狂。”宋修遠的話低沉,擲地有聲,四下裏不少人聽見了,交頭耳語。

那農婦想到竟是自己的女兒惹出了這一樁事情,再看宋修遠與穆清二人的衣着與氣度,怎麽瞧怎麽覺得這是兩尊貴人,心中惶恐,不安道:“鄉下人粗鄙,沖撞了貴人。多謝郎君與夫人對小女的救命之恩。”

說着,另有一位婆婆行到二人面前,道:“這黑牛是老婆子我家的,惹了這麽大的禍,老婆子也給兩位貴人賠不是。若非兩位,今日還不知該如何收場了喲......”

說着便堪堪要跪下去,穆清哪敢讓老人家對着自己行這麽大的禮,忙傾身将人扶起,“婆婆折煞我了。方才事急從權,我......夫君下手重了些,恐您那黑牛亦活不長了,若真論起來,我們亦要賠不是。”

于鄉野村民而言,一頭牛,恐已是全部的家當。

方才太過驚險,此時宋修遠竟有如釋重負之感,站于穆清身側,笑看着穆清與一衆鄉民周旋,默默不言。

如斯模樣,倒真有些像那些少年郎眼中護衛花仙的玄衣侍衛。

***************

意外過後,接下去的祭祀禮順利得令人有些不可思議。

那黑牛本是做個樣子的活祭,禮成後還需還到顧嫂子家中,被宋修遠這般攪和,倒真真正正成了供給花神的祭禮了。

只是鄉民們感念适才宋修遠與穆清的見義勇為,非但沒有為難二人,還熱情招呼着他們留下。盛情難卻,他們在沈梨家中用了午飯,至申時才回了莊子。

随行的,還有為大長公主賀壽的沈梨夫妻二人。

沈梨的夫婿是村子裏唯一的讀書人,平日裏教習村中的少年郎識字句讀,或主持重要節氣的儀禮。今日的花神祭祀禮,便是李生操持着辦起來的。李生的祭文,适才宋修遠聽了,确然很有幾分才華,如此沒落在一個窮鄉僻壤之中,倒有些可惜了。

不過在其位謀其職,且人各有活法,宋修遠只是一個武将,又非軍師,丢失了李生這樣的可塑之才,還是讓皇帝陛下自個兒頭疼去吧。

裕陽大長公主至申時三刻才從林子裏回來,身後跟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的林俨。

見着滿屋子的人,大長公主笑眯眯道:“都來給我過壽啦?”

未等一衆小輩作答,又轉頭問穆清:“今日同阿遠去哪兒玩了?可還開心?”

穆清瞟了一眼身側的沈梨,屈膝福了福,一本正經地應道:“回祖母,今日花朝,孫婦去了村中觀禮。此處的儀禮與外頭有諸多不同之處,鄉民們亦淳樸良善,我學到了頗多,亦長了許多見識,過得很是歡喜。”

裕陽大長公主站在穆清身前,靜靜地看着她,見她面色紅潤,一張臉俏生生的,眼角眉梢都帶着生機,果真沒有絲毫勉強之意,遂笑道:“開心便好,既然開心,便多留些時日,陪陪我這個孤寡老婆子。”

站于一旁的宋修遠聞言,尴尴尬尬地開口:“祖母,外頭還有事,亟需孫兒回去處理......”

大長公主嗔了他一眼,狀似玩鬧地喟嘆道:“你這傻小子戳在我面前我還覺礙眼呢,不比這小丫頭,貌美柔善,我瞧着歡喜得很。”她行至穆清面前,牽起穆清的手,走到桌前招呼道:“行了,也別一個個傻站着了,梨丫頭做了滿桌子的菜,可莫要辜負了。”

穆清被大長公主牽着坐在了她身邊,一時如坐針氈,整個人都拘謹了起來。

待所有人落了座,大長公主對着依然站在桌旁的青衿與林俨道:“你們倆也莫戳着了,左右皆是自己人,亦入席吧。”

林俨本就是大長公主挑給宋修遠的人,從前跟着宋修遠數次上歸雲山,對此情境早已見怪不怪,笑着落了座。青衿因今早的際遇,亦不扭捏,大大方方入了席。

此情此景,落在大長公主眼中,又是一番感慨。

她活了近七十年,對于年輕人的那些小心思小算計,一望便知。故而寥寥數語間,她便将穆清與她身邊的小丫頭從頭到腳從外至內瞧了個透。

青衿那丫頭舉止大方利落,足以見得主子穆清平日裏的待人接事。

穆清這個孫媳婦兒,雖不是她親自替孫子挑的,但勝在為人聰慧,為人亦毫無公主的嬌養之氣。只心性這一點,便遠勝周家的嫡女。

她适才已從林俨那處聽聞今日村子裏黑牛發狂一事,此情此境,穆清非但毫無一絲慌張,更是能助益于宋修遠,足顯其臨危不懼,心志彌堅。,回莊子後她又見宋修遠右臂上的滲出的血跡,穆清面上亦是一片坦然,毫無憂色,顯然将她昨日的話記到了心裏。

如此心性,方能撐得起偌大一座鎮威侯府!

想不到舒窈那嬌生慣養的幼弟,竟能養出這麽個磊落坦然的女兒。

只是穆清太過貌美,她恐她那孫子日日對着這樣一張風流媚骨的皮相,一個不慎,便着了美色的道。

啧,瞧瞧,她那孫子又當着她的面偷觑美人了。

唉,不省心的年輕人。

看來還需她提點。

“外頭的事,我聽林俨說了。你們今年遲來的原因,我也知曉了。”大長公主咽下口中的蛋羹,徐徐道,“我避世不過二十年,姜家竟生出了這麽兩個惹禍精來。阿遠你平日離這兩個禍害遠些。今日禍害了胞妹,明日估摸着就要打你的注意了。”語罷,大長公主細細地望着宋修遠。

宋修遠聞言微怔。

果真如她所想,宋修遠還未參透申屠骁求娶公主以及三場比試的始末。

大長公主看了眼穆清,又對宋修遠道:“回去後警醒些,遇事便多想想,二十五的男兒,莫總是跟個混頭小子似的。”

不及宋修遠作答,大長公主又将目光投向李生:“我知曉你有些才學,歸雲山困住了你,不若此番跟着阿遠下山?”

李生卻看了眼沈梨,笑着道:“多謝老夫人美意,不過家中安穩,妻兒在側,晚輩對現下的日子很是滿足,不敢再奢望旁的。”

大長公主和善地颔首。

堂堂大長公主的一頓壽宴,卻像是尋常農家裏的家宴,不論老少尊卑,悉數圍坐在一起,唠唠家常,和和美美。

席間大長公主一直悄聲關注着穆清,見她吃相斯文,親自給穆清布菜,道:“吃得這樣少,日後生養時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

穆清:“......”

宋修遠:“......”

“你這模樣瞧着也不像會養媳婦兒的,”大長公主剜了宋修遠一眼,又朝穆清道,“他外頭既然有事,我也不留他。不過丫頭你留下,此處山好水好,是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我定要将你養得康康健健的再回去。”

實則裕陽大長公主亦藏了私心,她希望她的呆孫能離開美人好好靜靜心,将心思放到時下的朝局中,好好想一想鎮威侯府的處境與将來。

若她料得不錯,那還未及冠的姜懷瑾切開來就是個黑的,再長個幾歲,估摸着連姜懷信也不是他的對手。

京中就要變天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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