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貳心
這一年的正月過得不太平,宋修遠只向明安帝告了二十日的假,這還是因為明安帝看在姑母裕陽大長公主的面上勉強應下的。是以宋修遠不敢久留,二月十三日一早便帶着林俨出了歸雲山。
大長公主一年難得見上孫兒一面,去歲更是因為雁門戰事,連消息都不曾遞入山中。這日一早也不去那莊子後的林子了,與穆清一起送別宋修遠。
有大長公主在身邊戳着,穆清便不好意思再多囑咐宋修遠注意右臂上的傷,只得趁大長公主不注意時暗中提點林俨多加照看。
林俨哈着腰稱諾,忠心耿耿地跟着宋修遠出山回京。
穆清本以為再見時應在數月之後,還未養出別離愁緒,沒想到第二日就見到了去而複返的林俨...和他身後的母牛。
“夫人!青衿娘子!”
彼時穆清正與青衿在坐在莊子外頭的土堆上,拔了身邊的狗尾巴草,看着沈梨翻飛的雙手有樣學樣地編草環。
“林大哥?你怎回來了?”青衿聞聲擡眸,驚呼道。
見是來者是林俨,穆清下意識地偏頭向他周圍望去。而林俨身邊唯一的活物,不是宋修遠,竟是頭母牛?
林俨看到了穆清的神色,抓着腦袋道:“郎君出山後連夜托人買了頭母牛,道是給顧嫂子家的賠禮。”
沈梨聞言,随手将手中編成的草環戴到穆清發上,起身拍了拍衣裙,走到林俨身前,笑道:“我與顧嫂子相識,這牛我替郎君送去吧。”
林俨望着沈梨,抱拳道:“多謝李夫人。”
被喚作沈夫人的沈梨面上紅了紅,牽着牛往村口走去。
見林俨并無離去的跡象,穆清疑道:“郎君可是還吩咐了其他事?需我帶你去尋祖母嗎?”
既是自己開口命穆清留在莊子裏的,大長公主便也不再日日鑽到莊子後頭的林子裏了。這日她便只想着安心窩在莊子裏端出一副孫兒環繞頤養天年的模樣。
但她本就不是拘于禮教之人,二十多年的結廬避世更是将她養回了及笄前的野模樣,面對穆清的晨昏定省與噓寒問暖,硬生生地挨了半日她便受不住了。大長公主只覺這樣的日子,穆清拘謹不安,她亦悶得慌,是以便放任小輩們自個兒玩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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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她将穆清留下來,就不是為了讓孫婦侍奉她的。
窩在莊子裏的大長公主聽見青衿的大呼小叫,心中好奇,走到莊口,從虛掩着的門縫裏偷觑着小輩們的嬉鬧。從穆清的話語中聽見了自己,她正想整理鬓角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時,那廂林俨又開口了:“不必不必。郎君吩咐了,莊子裏皆是女子,恐諸多,便命屬下留在莊子裏行護衛之職。”
啧!她從前一人獨居于此,也未見宋修遠如此上心。
這個耽于美色的孫子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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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回京後未出一月,四皇子姜懷瑾年滿二十,開牙建府,行冠禮,封宣王。明安帝年前令禮部着手從功勳戚家中挑選形貌品性俱佳的貴女,最終在觀禮次日宣诰冊太尉府嫡女柳氏微瑕為宣王妃。
柳微瑕......
宋修遠站于窗前,望着院子裏的梅樹,沉思。他對這顆燙手山芋印象頗深,從前周翰欲與太尉府結親,求娶的便是她。只是這樁親事最終卻不了了之,他本以為是柳柏安瞧不上周翰曲意逢迎的面目,原來除此之外,竟還因為太尉府背後藏着四皇子這樣一個人物?
太子資質平庸,入主東宮數年來政績平平,權謀之術卻玩了不少,反觀四皇子近年來留于京中的日子漸長,挂職禮部,初顯治世之才,是以朝廷中已有不少官員起了異心。
太子姜懷信與宣王姜懷瑾......
宋修遠阖起雙眸,複又徐徐睜開。
太子為故皇後嚴氏嫡子,亦是明安帝的嫡長子,而宣王則是薛後所出......他二人的兄弟情誼本就淡薄,以眼下的時局來分析,二人絕無可能聯手在比試中做手腳。
宋修遠相信祖母不會給他無用的警醒,既然公主和親是太子與宣王有意為之,而他們事前又無通氣,那麽便是宣王提前預料到了太子的計謀?
思及此,宋修遠吸了口氣。
這個姜懷瑾不過二十歲,便由如此深沉的心機與謀劃,果真是個禍害,比太子更可怕的禍害。
“吱呀——”門被推開,海棠端着藥與白紗進入屋內。
宋修遠回身,看着海棠,不鹹不淡道:“人尋出來了?”
“是,已關在柴房,有是十家仆看着。侯爺打算如何處置?”海棠躬身回道。
宋修遠從海棠手中接過:“傳話給鄭骝,按軍法處置。記住,留些痕跡。”
混入軍中的敵營細作,一旦被捕,只有一個下場:死。
海棠應了,正欲回身出屋,又被宋修遠低聲喚住:“青衣恐有貳心,還請姑姑多留意。”
穆清不在身邊,雖難免需受些相思之苦,但到底讓他看清了很多事。除卻朝政,還有府內一應雜務。穆清同她道府內有細作,果真捉到了一個。只是眼下捉到的這一個,卻仍有很多細節對不上。宋修遠心底存疑,便刻意大刀闊斧地處理了那個小厮。
恰好這段時日,青衣又時不時地在他面前晃悠。見得多了,宋修遠又是一番思慮,青衣的模樣亦十分俊俏,莫非她想趁夫人不在府中,向他來獻忠心了?
在建章營宿了數夜,當夜他特意留在府中。夜裏入東苑正房送藥的果真便由海棠換成了青衣。
“海棠姑姑身子不适,便由婢子代勞。”
宋修遠盯着她,良久不發一言。實則他臂上的傷已大好,白日裏海棠送藥,不過一個禀事的幌子。
青衣見宋修遠未曾發聲,便大着膽子放下手中的托盤,行至宋修遠身前,伸手欲替他換藥。
“青衣,你好大的膽子!”青衣的手還未觸到宋修遠的衣緣,宋修遠突然喝道。
青衣不妨宋修遠突如其來的叱喝,立即跪倒在地:“侯爺恕罪。婢子只想服侍侯爺換藥。”
“青衣,你該服侍的人是夫人。”
“侯爺亦是青衣的主子。”青衣伏地回道。
“我不論你從前在琅王府是何規矩,但侯府自有侯府的規矩。你入侯府未滿一年,海棠恐忘了支會你,我雖是侯府主子,但我屋子裏的瑣事,只有夫人能管。”
宋修遠掀袍蹲在青衣面前,斂眸,低沉道:“自然,我這個人,也只有夫人能碰。”
感受到宋修遠的戾氣,青衣瑟縮了一下,道:“婢子不敢肖想侯爺,公主是婢子的主子,侯爺既是公主的夫婿,便亦是婢子的主子。公主雖不在府中,婢子卻不敢疲懶,故替海棠姑姑送藥,以緩侯爺之急。”
宋修遠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青色人影,陷入沉思。
忠仆不侍二主,哪怕是夫妻二人。青衣果真有貳心。但這貳心似又有些奇怪?
只是原先他還以為青衣是來自薦枕席的,如今看來,倒是他自作多情了。竟還真是向他獻忠心的。
不過,若是獻媚,黑臉打發出去便可,但若是獻忠心......倒是更棘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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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距瑜公主及笄禮與和親僅剩一月,京城又出了件大事。
太長寺少卿褚遂被同僚檢舉于射藝比試中暗自對白羽矢作了手腳,被收監入獄。
茲事體大,明安帝怒極,當日便下令徹查射藝一案的始末。
事關公主姻親與天家威嚴,大理寺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正了正官帽,大理寺卿磨刀霍霍地鞭策着手底下的一衆職官前前後後一番倒騰,竟順着射藝一案牽扯出褚遂從前在太常寺供職時順走的油水與收受的賄賂,前前後後牽扯出的大小官員竟有數十人之多,且多為四五品官員,牽連之廣,一時震動朝廷的半壁江山。
太常寺司宗廟禮儀,掌禮樂、郊廟、社稷、壇壝、陵寝之事。褚遂膽大包天,竟從修建陽陵的石材中偷梁換柱,在并着其餘禮廟之事,一番盤查下來,褚遂所貪賄的黃金竟有萬兩之多!
敢在天子頭上動土的,褚遂可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明安帝一怒之下賜他以極刑,家中男丁悉數斬首,女眷發配邊境,充入軍營。因瑜公主親事在即,一應刑罰順延至秋後。
只是公堂之上,面對滔天的聖怒,一身囚服的褚遂卻毫無懼意,只憤恨道:“白羽矢确然是我的手筆,我認!但盜用陽陵石材非我所為,貪污行賄亦非我所為,陛下心中認定了我,我自然百口莫辯。天道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姜氏如此行徑,真是令我心寒,令朝臣心寒!”
引經據典,指桑罵槐。
明安帝聽了更怒,當即命刑部不必等到半年之後了,第二日便于西市菜市口外行淩遲之刑。
然而當晚,過了氣後的明安帝再細思褚遂殿堂所言及下朝後太子的谏言,又覺褚遂的言語中另有深意。褚遂若要罵他,為何不直言陛下,而非要扯出一個姜氏呢?莫非此姜氏另有他人?思及此,明安帝當即從薛後的清寧宮中棄履跑至興慶宮,連夜命侍者趕往尚書臺追回聖旨,終于在第二日午後割下第一刀前把褚遂救了回來。
只是後頭不論大理寺換了何種審訊的法子,褚遂都像一尊無情無義、無痛無覺的石墩子,油鹽不進,滴水不出,連牙縫都不露半分。
明安帝見他如此,便遂了他的意,将原太常寺少卿府上的一幹人等流放北境,有心讓他在苦寒之地慢慢磨,終有一日能磨到他開口。
褚遂的發妻周氏亦在發配随行之列。東宮太子妃從前與她這位庶姐情感甚篤,聽聞阿姐随褚遂入獄之時她正于東宮承恩殿內設宴,一時胸悶氣短,竟在一衆诰命夫人與宮人面前昏厥了過去。後在太子的關照下,周墨搬入了偃月行宮療養身子。
只是太子與宣王再如何博弈,射藝一案再如何徹查,瑜公主終究還是躲不開出塞和親的命運。結案後,瑜公主的和親事宜便提上議程。瑜公主是明安帝的心頭寶,此番出塞,明安帝特命熟識北境的宋修遠護送随行。
宋修遠無奈接了旨意。
算算日子,他與穆清,已有兩月又十二日未見了。
四月二十八日,離瑜公主出塞僅有十五日,宋修遠處理完一應公務,掐着時間出京城,打馬往歸雲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