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陽春
三月小陽春,山裏田間一片春和景明、草長莺飛的景象。
昨日夜裏落了一場大雨,春雷過後,歸雲山的草木更是蒼翠欲滴。裕陽大長公主唯恐夜裏的風雨吹壞了老侯爺的衣冠冢,第二日一早,趁雨勢小了些,帶着林俨便進了莊子後頭的林子裏。
沈梨家中的小女娃因換季染了風寒,沈梨這幾日衣不解帶地照看着,莊子裏只剩下穆清與青衿。
大長公主顧着修葺舊墳,打理花圃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穆清身上。
近辰時三刻,大長公主還未回來,穆清知曉按照她往日的習慣,若是午時不回,便是要在林子內待上一整日了。有林俨跟着,穆清也不怕大長公主在林子內遇見什麽險事。
望着廚房內冷冰冰的竈臺,穆清不想再喝她與青衿熬出來的米糊,嘆了口氣,回屋從包袱裏尋出了先前為宋修遠備下的膏藥,領着青衿徑直去村子尋沈梨。
花朝之後,沈梨帶着穆清來了村子數次。穆清貌美柔善,很招人喜歡,是以鄉民們此時再見穆清,已不再像初見時那般局促。連那些懵懂少年郎,也終于知曉穆清不是從天上來的花仙姐姐。但是他們從小被長輩耳提面令,不敢靠近大長公主的莊子,便只能趁着穆清出來時湊上前頭大着膽子與她說話,黏糊得緊。
只不過想到宋修遠帶着刀疤的臭臉,這群少年郎的心底又都暗自感慨世道不公。花仙姐姐的夫婿怎麽着也要是個谪仙般的人物,怎就讓這帶疤的黑臉護衛染指了?
對着這幾個少年郎,穆清不惱也不厭煩,只是她幾次三番同少年郎解釋道她不過山外一凡塵婦人,這群少年郎仍是執拗地喚她花仙姐姐。時日久了,穆清無奈,只得由着他們胡鬧,惹得一旁看熱鬧的沈梨哈哈大笑,連青衿的面頰亦是紅撲撲的,垂首悄聲笑道:“花仙姐姐,這稱呼與娘子極是相稱呢。”
這日方到村口,便有一個從地裏回家的少年郎見到了穆清,遠遠地扛着農具招呼道:“花仙姐姐,來不來我家中用飯呀?”
青衿嗓門大,對着少年郎便喊道:“小郎君回去吧!我家娘子去尋沈姐姐!”
說着,少年郎已走到近前,熱情道:“不急不急,我帶姐姐去吧。”
穆清不置可否。
行了幾步,少年郎忽然問道;“山外頭是什麽模樣的?”
“恩?”
“歸雲山裏翻過了一個山頭又是另一個山頭。我從小就長在這裏,從未出去過。阿爹說便是最近的一個鎮子,也需翻山越嶺走整整一日才可到達,真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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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們來時亦走了足足五六個時辰呢。”青衿回道。
少年郎的眼眸突然發亮,對着青衿問道:“明日我不必下地幹活,姐姐帶我出去玩可好?”
“這......來時有郎君指着路,如今只剩娘子與我兩人,只怕在山頭繞個三日三夜也出不去呢。”青衿為難道。
少年郎眸子裏閃爍的微光又暗了下去。
穆清看着他,一時有些不忍,剛想開口寬慰幾句,那少年郎又問道:“那......外頭的人都像姐姐這般好看嗎?”
“噗嗤——”穆清輕笑出聲,拿手輕輕敲打少年郎的腦殼:“外頭的人好不好看,我說了可不算。”
“咦?”少年郎疑惑不解。
“你想去瞧瞧歸雲山外的天地,但莫要急于一時,我們無法帶你出去,也莫要垂頭喪氣。終有一日,待你想我長得夫君那般大了,定能靠着自己的實力走出歸雲山。到那時,我在山下等着你出來,可好?”
“......恩。”少年郎抓着腦袋,望着穆清熠熠的眸光,一時有些呆愣。未幾,他又意識到一個問題。
月前那帶疤郎君走時并未着花仙姐姐,他便以為花仙姐姐會同莊子裏的那位一樣,日後也一直住在山裏。只是方才聽花仙姐姐所言,原來她也是要出山的麽?
“姐姐要回去?”
“嗯?”穆清沒想到少年郎會這麽問,一時有些怔愣。望着少年郎充滿生機的眸子,穆清複又笑道:“我本就是山地下的俗世婦人,終是要随夫君回府的。”
少年郎頗有些不舍,只是穆清卻未再将少年郎的情緒神色放入心底。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與宋修遠分別不過一個月,她便三句不離他了。
她想他了。
***************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入了四月,歸雲山就好似到了漫長的雨季。
若說三月裏的和煦春風熏得穆清幾欲醉倒在這世外桃源,那麽四月的陰雨則澆得她心煩意亂。
這樣的氣候,大長公主亦不怎麽往林子裏跑了,只日日差遣林俨替她看護林子裏的衣冠冢。穆清本欲與林俨随行,以盡小輩的孝道,但那片林子就好似這片莊子的禁地,即便是宋修遠,大長公主也不會輕易放他進去。
那麽林俨究竟何德何能,進得了這個連宋懋宋修遠都不曾進過的林子?
穆清坐在廊下,擡首望着順着屋檐滴答淌下的雨水,反複思索着這擾了她許多時日的困惑。
沈梨做完了廚房的雜務,撐着油傘匆匆躲入廊下,坐在穆清身邊,“昨日我家那小丫頭貪玩磕着了,所幸有娘子月前送來的膏藥,才過了一夜,便好得差不離了。只是這麽金貴的膏藥,娘子就這麽給我們了,我心底有些墜墜,鄉下人家也沒什麽值錢的,我便做了這個香囊給娘子。”
穆清收回思緒,笑道:“左右放在我這處也用不上。”接過沈梨手中的香囊,看香囊小巧精致,散着幽幽地芳香,穆清不禁贊道:“阿姐這個香囊做得真真精巧!怕是青衿那丫頭亦不及阿姐手藝的十分之一。”
沈梨又紅了臉,糯糯道:“娘子莫說好聽話了。今日怎未見青衿娘子?”
正說着,青衿便以袖掩面,邁着細碎的步子跑到院內,氣喘籲籲地停在二人面前:“娘子你猜我今日發現了什麽?那株東南角上的君影草包了個花骨朵,想來過幾日便要開了!”
宋修遠回京後,大長公主選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與穆清一齊将那些花種子撒了出去,到現今的四月末,已兩月有餘。大長公主雖留下了她,但更多的時候,皆只是讓她自己玩兒,是以這兩月內,穆清大抵只做了三件事:去村中尋沈梨蹭飯,侍弄花草......和想宋修遠。
那些花木承了她與青衿這般多時日的照料,若再不開朵花兒朝着她們笑,穆清只覺她脾氣大了非得掘了大長公主的花圃不可。
“我聽說君影草雖長得讨喜,卻是個毒物。嗳呀莫多說了!青衿娘子周身都濕透了,快淨手換換衣衫吧!”沈梨急道。
穆清看了眼天色,行至沈梨身側,拿起油傘,朝青衿道:“祖母午歇到這個時辰應快醒了,我去瞧瞧。青衿你先打理下,省得受涼。”
打着油傘經過堂屋,穆清下意識地向裏望去,卻吓了一跳。本該歇在主院裏的大長公主此時竟穿戴齊整地坐在堂屋裏,以手支頤,若有所思。
穆清收了傘,靜靜地走入屋內:“祖母日安。”
大長公主擡首望了穆清一眼,神情古怪。未及穆清思量,大長公主嘆口氣,道:“罷了。丫頭你随我來,我帶你去瞧個人。”
出門?在這陰雨纏綿的鬼天氣裏?
穆清沒料到,大長公主徑直走到莊子後頭,帶她進了那片詭谲的林子。
這片林子外頭瞧着草木蔥茏,內裏卻別有洞天。進入林子複又行了百十步,竟豁然開朗,又是一片桃源仙境。只不過比之外頭,這片仙境卻小上許多,大抵只有莊子的一般大小。
遠遠地便能望見一座墳茔,穆清面帶猶疑地看向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淡淡道:“從前的故人,你去瞧瞧吧。”
這便是......祖父的衣冠冢?
穆清心懷敬畏,端肅地行至墓前,擡眸望去——“蘇氏菁禾之墓”
???
蘇菁禾?
“蘇嬷嬷只比我大了三歲,自我八歲起便跟着我了,至今已有一個甲子了。”大長公主走上前來,娓娓說道,“雖只是随身侍婢,但我與她的情誼,卻遠非尋常的主仆之情。可惜五年前,她便想我而去。”
待穆清對着墓碑行完禮後,大長公主又道:“但我今日帶你見的人,并不是她。”
墳茔後立了座小竹樓,穆清猜想那人應當就在小樓裏了。
大長公主領着穆清行至門前,還未推門,便有一道中氣十足的嗓音傳來:“阿遠那小子可将小丫頭接走了?阿茴你再不來我可得憋死在這屋子裏——”
話音戛然而止,因屋內那精神矍铄的白發老頭見到了大長公主身後的穆清。
老頭兒一會兒望望大長公主,一會兒又悄悄穆清,面色一時精彩紛呈。
“這是......是阿遠的媳婦兒?”良久,老頭幽幽問道。
大長公主颔首,款款行至老頭身側,回身對穆清道:“丫頭,這便是我今日帶你來見的人。”
那白發老頭聞言,神情雀躍,招呼穆清道:“喲!難得阿茴肯讓我見人了,小丫頭快喊聲祖父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