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懷香

祖父!?

穆清驀地擡首,正對上老人一雙探究的眸子。眸色沉沉,帶了一絲內斂的陰鸷。

“祖父安好。”方才站得遠,只覺這白發老頭神采奕奕,此時被他這樣一雙如同深潭般的眸子探究着打量着,穆清頭頂不禁一陣發麻,心下惶惶然,不過轉瞬,又強壓下心中的驚駭,躬身行了晚輩之禮。

宋修遠承襲了大長公主的眉眼,以及老侯爺狠厲的氣質。甚至由于年歲尚小,他尚不懂得如何恰到好處地收放自己的氣場,以至于穆清覺得,比之眼前的老人,宋修遠周身的戾氣更甚。

無甚好怕的!穆清無聲地對自己道,宋修遠亦是這般氣場,無甚可怕的。

“安好,安好哈哈哈。”見穆清這般反應,宋老侯爺朗聲笑道:“丫頭你也莫将眼睛瞪得牛大,起來吧起來吧。”

穆清聞言,趁着面前的二位長輩不注意,可勁兒地眨巴眨巴眼睛,恢複了面上帶笑的神情,只是心底卻疑惑不已。

緣何戰死的宋老侯爺就這樣起死回生了?

老侯爺坐回了竹椅上,大長公主站在他身側,伸手拍了拍老侯爺的右肩,将穆清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笑道:“丫頭你有什麽想問的,盡管說出來。只是到了林子外頭,便莫再要向他人提起。”

“那阿遠......?”宋修遠同她一般,今日之前從未進過林子,年年家祭時一心一意地給祖父父親燒着經文。

大長公主面上略有無奈之意,搖頭道:“骖之尚活于世的消息,除了我們三人與林俨,不可讓第五人知曉。”

時至今日,滿朝百官皆認定宋老侯爺二十四年前戰死于雁門北境之外,身死之時,明安帝亦追封谥號,特許其不入大長公主陵,而是随葬于先帝的皇陵。

老侯爺安在的消息若被有心人傳到郢城,那便是欺君之罪。穆清明白個中的重要性,遂神情莊重地颔首:“穆清謹記。”

可是這樣令人驚駭的消息,又哪是一時半會兒便能消化的?

老侯爺望了眼身側的大長公主,遂又對穆清道:“莫怪我倆騙了你們許久。只是朝政之事錯綜複雜,我們當年如此行徑亦有不得已的緣由。今日阿茴帶你來見我,自也有她的用意。”

言罷,老侯爺的目光又向大長公主觑去,頗有一副詢問讨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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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公主眼角分明瞟見了老侯爺的目光,卻對這依依眸光視而不見,轉而看到穆清一副好奇的神色,不禁掩嘴笑道:“你公公與婆母皆是良善之輩,只是這樣的性子難以承襲鎮威侯府,是以我二人便出此下策,想着逼一逼他。若不将雛鳥丢下山崖,它永遠都不曉得怎麽飛。但是阿遠那孩子與他父親又不同。阿遠的性子像他祖父,剛強堅毅,只是有時候太硬了些,難免傷着自己。丫頭你性子平和,但我瞧着你也是極有主意的人,阿遠那兒還需你多多照拂。”

“......若必要之時,告訴他祖父尚在人間亦無妨。”大長公主若有所思,緩緩道。

實則當年她請旨辭去輔國大長公主封號,宋老侯爺詐死戰場,歸隐避世,除卻為了歷練兒子,更與彼時的朝局脫不了幹系。只是這些已經過去的舊事,不必再向小輩們提及。在她看來,她的這位孫兒,比兒子宋懋更有膽識更有擔當;至于穆清,估摸是出自宗親的緣故,亦比兒婦鄭婉更端肅從容,大驚大喜不形于色,進退間自帶一股從容風度,令人極是放心。

“對對對,便聽你祖母的話。”老侯爺見大長公主終于不再有所言語了,開口附和道。實則他并不知大長公主會這般突然帶着外人來見他,但思及日前大長公主與他所言,便有些猜到發妻的用意了。

穆清躬身應下了。

這時大長公主走到穆清身前,一手拉過穆清,一手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放入穆清手中:“這是我的手令,當年陛下收回封號,卻仍将這枚代表輔國大長公主威儀的手令留下了。見此令者,便如見到我本人。我避世已久,手令放在我身上便再無用處。今日我将這手令給你,望你代我好好保管。”

手心裏的芙蓉玉佩溫潤剔透,被能工巧匠雕成懷香草的模樣,當中用秦篆刻了一個“茴”字——正是大長公主的閨名。

穆清看着手中的玉佩,不禁喟嘆。有誰能想到裕陽大長公主的手令不是赤金令牌,而是一枚精巧的玉佩飾物呢?

聽大長公主所言,昔年明安帝收回封號之時并未廢去這枚手令。輔國大長公主有聽政問政攝政之權,這既意味着手令一出,百官拜服。

這般重要的物事,大長公主竟這麽輕而易舉地給了她?徑直忽略了宋修遠,給了她?

“穆清不過一鄰國郡王之女,大長公主的手令......受之有愧!”略加思慮,穆清朝着大長公主跪地行禮。究其出身,她是異國人,而這枚手令卻足以撼動夏國朝政。她一時不明大長公主将手令給她的用意,只是直覺她受不起這份托付。

坐于竹椅上的老侯爺見此一幕,噙笑颔首。這個女娃娃夠聰慧,有意思!

“你祖母給你手令,自有她的思量,丫頭你且收着。我們知曉你在憂心什麽,蜀國公主也罷,夏國貴女也罷,但此刻你是宋氏冢婦,這枚手令便只能交與你。我宋氏一族雖是靠着戰功才走到今日,但是試問天下百姓,有誰願起戰事?丫頭你是和親過來的,理應明白個中道理。宋氏職責所在,便是保家衛國,固守邊境,盡己所能免去百姓的流離之苦。”言語微頓,老侯爺望了大長公主一眼,複又不疾不徐道,“如今陛下登基已近四十年,幾位皇子亦長大成人。京中幾位皇子皆屬意帝位,關外又有涼國虎視眈眈,若他日禍起蕭牆,屆時你可用此手令,輔阿遠守住北地邊境,保住鎮威侯府。”

“阿遠生性強硬,若将手令交到他手上,只怕他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會想起這枚手令。”年輕人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大長公主一看一個準。望着穆清細細思慮的神情,大長公主補道,“我希望這枚手令,能出現在它最該出現的時候,而非是絕境時的救命稻草。”

聞言,穆清心下一凜,更覺手中玉佩的分量之重。

“自然,我們皆希望你沒有用到它的一天。”

“多謝祖父祖母的信任,穆清定竭盡所能,輔佐夫君。”穆清斂衽行禮,凜然道。

“噗——”

“咳!”

看着小小年紀的穆清擺出一副比她還莊重肅穆的神情,大長公主卻是一時沒崩住臉面,掩袖失笑。坐一旁的老侯爺見此情狀,輕咳出聲,示意大長公主莫在小輩面前失了長者風度。大長公主一拳錘在老侯爺肩頭,向穆清道:“丫頭你莫被我們吓唬住了。這人老了吶,對兒孫事便會多生些憂慮,總喜歡未雨綢缪,啧啧,老毛病咯。”

外頭淅淅瀝瀝的綿綿陰雨漸停,偶有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支起的窗,照入竹樓內。

大長公主知曉自家骖之往人前一坐,那兇神惡煞的氣勢......盡管二十幾年的結廬生活磨去了不少棱角,但大抵還是吓人的,遂開口道:“正巧現下天放晴了,丫頭你出去玩兒吧。”

想到來時是自己帶着穆清進來的,擔心穆清不識路,大長公主又道:“若要出去,命林俨帶你出去便可。他此刻應在村中,約莫過些時候便會進來。”

穆清見大長公主面有疲色,估摸着是今日午歇不曾睡夠時辰的緣故,便也不久留,起身行禮告辭。“

待穆清走出竹樓後,大長公主輕聲問道:“這個孫媳婦,如何?”

老侯爺捋了兩把花白的胡須,颔首道:“不錯,心性沉穩,是個能擔事的。不過夫人将手令給她......是否有些操之過急了?”

聞言,大長公主瞪了老侯爺一眼,佯怒道:“他們一年才入山一次,若是起了戰事,不知何年才再能見到他們,且你我這般大年紀了,尚不知是否能夠熬到那個時候。早些把手令給她,我早些安心。餘下的便都是他們年輕人自己的事情了。一枚手令而已,就算攪得天翻地覆我那幾個黑心的侄孫都能把朝政拉回來。且你那孫子你還不知曉?他瞧上的丫頭,不至于那般沒輕重。”

未及老侯爺回應,大長公主又嘆道:“唉,這些日子盡思量這些事,沒得頭發又掉了一大縷!”

“哈哈哈哈!”老侯爺卻笑道:“即便夫人掉沒了頭發,我也不嫌棄。”

大長公主剛要啐出口,老侯爺又斜睨着眼,笑問道:“昨夜我這兒又掉了顆牙,日後我沒了牙,說話漏風,夫人亦不會嫌棄我,是也不是?”

“嫌棄!嫌棄得我想回京抱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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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走出竹樓,擡首看了眼天色,見四下并無林俨的蹤跡,索性順手從地裏揪出幾叢野花,行至墓前,将花放于石碑前:“穆清今日來得突然,未帶合宜的供奉之物,唯有這山間草木,蘇嬷嬷莫見怪。”

對着蘇菁禾的墓碑拜了拜,穆清回身望着掩映在半膝高得草木叢裏的竹樓,唇角微勾。那塊溫潤的芙蓉玉佩被她揣在懷裏。奇怪的是,她接過這枚手令的時候,想的竟不是手令後頭滔天的權利,而是......大長公主終于認下了她這個孫婦了。

林俨還未出現,穆清幹脆席地而坐,折了身邊的野花,學着沈梨的模樣編着花環。

“夫人——夫人——”待穆清手中的花環初顯雛形,林俨終于穿過林子出現在她面前,“夫人,屬下方才,方才在莊子外見到了青骓!”

“青骓?你可确定那真的是青骓?”穆清的雙手一頓,擡首望着氣喘籲籲地林俨。

“屬下确定,那便是侯爺的坐騎青骓!夫人——您慢些!”

穆清蹿出數十步,才想起自己并不識得走出林子的路,停下步子,故作鎮定道:“林護衛,勞你帶我出去。”

今日是五月初五,她與宋修遠,已有兩月又二十二日未見了。這八十多個日日夜夜,她終于知曉想一個人,是何種滋味。

現在,她想見他,迫切地想告訴他,這兩月多的日子裏她學會了開竈熬粥,學會了莳花弄草,想告訴他祖母認了她這個孫婦,想告訴他自己有多麽想他。

穆清的手上還攢着編了一半的花環,出了林子,她将花環抛給了林俨,徑直向莊子的西廂院裏跑去。

那裏站着一個身形颀長的玄袍男子,錦衣玉帶,負手而立。

不及那男子張開雙臂,穆清便直直撲入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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