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醉酒
說是散心,可穆清心底并不知道究竟要去哪兒,便放開了缰繩由着骊駒撒開蹄子四下亂跑,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她雖沒有孟東野進士及第的心境,但左右在京中恣意打馬,能夠驅散不少煩憂,也是美事一樁。
待到回過神來,骊駒已帶着她信步在西市街口。
西市內商鋪林立,小販商賈摩肩接踵。還未到未時,正是一日裏最繁華的時刻。行走在路上的百姓乍一見路口突然多了一位騎着馬兒的貴女,不免側目。
穆清感受到了路人的注目,再瞧自己身上的朝服,心底暗自發笑,驅着骊駒跑進了陌柳巷。
泉茂酒肆的小厮近日頗有些憂煩。按照常理,東家夏郎君總會在月初與十五兩日到鋪子裏來打理事務,放些例銀,瑕娘子亦時常跟着郎君來送酒方子。即便私事纏身,瑕娘子亦會派人遞來酒方子,從無間斷。只是自打年關一過,郎君一連三四個月不曾出現,瑕娘子那處亦無任何消息。沒了新的酒方子制不出新酒倒是次要的,若是自己沒了銀錢,日後可還要如何在價比天高的郢城活下去?
小厮從正月冰雪消融盼到三月春風和煦,終于在清明的煙雨時節盼到了瑕娘子。可是他又覺着,如今的瑕娘子卻與從前那個活潑聰穎的瑕娘子略有些不同。且回回瑕娘子背後皆跟着一個面色鐵青的護衛朱安,如此,酒方子雖照舊,但郎君那處的銀錢卻毫無頭緒。只是瑕娘子與朱安這個不痛快的模樣,他如何敢當面問及銀錢一事。
今日瑕娘子又來鋪子了,一想到戳在院子裏的朱安,他的面色這一整日沒提起來過。
穆清在巷子邊拴好骊駒,走近酒鋪子,就見那小厮正擦拭着外頭的酒具,面上愁眉苦臉的。
“可有烈酒?給我來一壺。”穆清問道。
小厮擡眼,見到面前身着華服的貌美年輕婦人,一時慌了眼。但好在他是個機靈的,從前那驚鴻一瞥後,便将這天仙一般的人物記在了心裏,很快認出了穆清。
小厮放下手中的酒器,起身相迎:“夫人是來尋瑕娘子的?娘子正在院中。”
穆清本想着既然到了西市,便來柳微瑕的酒鋪子中順壺酒,倒也沒想見柳微瑕。這會兒聽了小厮所言,一時有些怔愣。于情于禮,柳微瑕這位未來的宣王妃應在府中備嫁才對,這個時候太尉府竟肯放她出來?
小厮見穆清不為所動,為了自個兒的銀錢,補道:“娘子近日心情不好,夫人是娘子的遠房阿姐,便勸勸娘子吧。”
穆清望了望小厮,回道:“我去瞧瞧。記得幫我備一壺烈酒。”
小厮哈着腰應了,回身見穆清往院中行去的婀娜身影與層層疊疊的華服時,心底不禁恍然,生得那般模樣,果真是為貴人。如此,他家郎君與瑕娘子......亦是郢中的貴人!
如是作想,小厮的神情立即煥發了光彩。既是為貴人做事,還怕沒有銀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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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微瑕坐于廊下,蕩着雙腿,一手撐地,一手握着一個小酒盅,望着院中的桃樹,邊賞景邊喝酒。
穆清進入院中時,瞧見的正是她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對花獨酌,妹子好雅興。”
柳微瑕聞言,倏地側過腦袋,盯着穆清,眼底有些微的迷離:“姐姐怎麽來了?姐姐從歸雲山回來了?何時回來的?”
穆清知她有些醉了,笑着徐徐答道:“今晨到郢城的。”
“那......姐姐身上的衣裳?”柳微瑕打量着穆清身上的钿釵翟衣,俏皮問道。
“方見過寧胡公主,從瑤華宮中出來。”穆清走到廊下,在柳微瑕身側蹲下,伸手想奪去她手上的酒盅,“貪杯傷身,妹子醉了,莫要再飲了,聽話。”
柳微瑕側頭,将手伸到另一側穆清夠不着的地方,笑嘻嘻道:“我心中煩悶,便欲效仿李太白以酒消愁。”
心中煩悶,以酒消愁......
是了,片刻前她亦想買一壺烈酒,痛痛快快地澆去那些從瑤華宮中帶出來的煩憂。
穆清索性在柳微瑕身側坐下了,見柳微瑕身邊還放着好幾盅酒,便也給自己倒了杯,仰頭飲盡,笑道:“我心中亦頗為煩悶,我們一起喝。”
柳微瑕聞言,心底疑惑,看着穆清,但見後者不再言語,便覺得她亦同自己一般,估摸着有些難言之隐,遂也不再問了。
兩人就這般坐于廊下,誰也不說一言,只是靜靜地自斟自飲。好在柳微瑕身邊的這些酒都是些果釀,不似烈酒那般易醉。
良久,穆清問道:“妹子為何所困?也許我無法幫你,但說出來總比在心底憋着好受。”
柳微瑕呷了口果酒,忽而覺得有些話,告訴穆清也無妨,遂輕輕道:“九月十八,我就要嫁給宣王殿下了。”
穆清抱膝而坐,将頭枕在膝蓋之上,側頭看着柳微瑕:“嫁給心悅之人,有何不好?”
柳微瑕斂眸看着手中的白玉酒盞,忽而笑了:“姐姐可知我從前如何遙想婚嫁之事?我只想嫁一個一心一意對我好的郎君,不要太高的家世,亦不需太好的皮相,但是他終此一生,只能有我一個。夏瑾可以做到這些,姜懷瑾卻做不到。”
放下酒盞,柳微瑕擡首望着院內的桃樹,嘆道:“我知曉父親斷不會同意讓我嫁與商賈之子為婦,但我總覺得事在人為,且父親那麽疼我,我同他多磨一陣,他便會應下。就好像前次周家大公子求娶,父親最終還是拒了他。”
“若夏瑾真的只是商賈之子,事情便好辦得多。”穆清開口,替柳微瑕接着說道。
柳微瑕怔怔地望着她,颔首道:“姐姐所言不錯,可是他是宣王殿下,即便我可以不再苛求夫君不納妾,但是京中滿腹才情的閨女那麽多,我想要嫁給宣王,談何容易。”喟嘆一聲,柳微瑕又飲了一杯酒,續道:“然而不出幾日,聖旨便下來了,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宣王妃。”
“姐姐,這些時日我想通了很多事。”
穆清坐直身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靜靜聽着。
“宣王從未問我是否要嫁與他,父親亦從未與我提起宣王的求娶之意,直到聖旨下來的那一日,我方如夢初醒。我明明就是聖旨裏的宣王妃,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當宣王妃。若我不願呢?”
“父親拒絕了周府的求娶,應承了宣王,一切皆不過...不過權衡利弊罷了。”
穆清垂眸看着青色的衣擺。原來柳微瑕心底的煩憂,竟與寧胡公主,與她,同根同源。比之她與寧胡公主,還有父親慈愛形象的轟然倒塌。
一連經歷了這麽多起伏,難為這個小丫頭了。
穆清不禁發笑。今日這是怎麽了,一個兩個都撞到她這兒訴苦,連帶着她自己也被勾起了那些傷心的往事。
“人吶,總是要向前看的。”穆清無奈笑道,覺得自己亦有些醉了,只想把那些埋在心底的話說出來,“我當初亦是這般過來的。許婚後,父王恐我逃離王府,便日日将我拘在房裏,在我的腳腕上綁上鈴铛,唯恐我夜深人靜時敲暈了仆婦瞧瞧溜出去。”
穆清對上柳微瑕的眼,想起寧胡公主,淡淡道:“沒有哪個宗室女子願意和親。那個時候啊,整個蜀宮都在傳我要嫁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羅剎将軍,錦都的貴女都在看我的笑話呢。”
柳微瑕忽然撲倒穆清懷裏,喃喃:“原來姐姐......”
“可是我們有什麽辦法呢?”穆清摟着柳微瑕,嘆道,“我們毫無辦法啊,我也不想和親,可我還是千裏迢迢地嫁過來了。究竟為什麽,我們會成為聯姻權衡的工具呢?”
只因是她們女子啊。
四下靜谧,唯有桃枝墜落在地的細微聲音。
“所幸我們所嫁的,都是心尖尖上的人啊。”良久,穆清又嘆道。
柳微瑕眼眶酸澀,借着酒勁,止不住地落出大顆大顆的淚。
她心意難平,原來在姜懷瑾心底,她就是一個一心想要嫁給他的癡情娘子。但其實她也有自己的無奈與不甘。姜懷瑾從未将她放在與他對等的位置上,這樣的婚姻大事,他怎麽能就這樣瞞着她一個人做了主意呢?
可是無論是夏瑾,還是姜懷瑾,她都喜歡得不得了,即使他在毫不顧忌自己意願的情況下便将她納入宣王府,即便在父親眼裏她只是一枚棋子,她還是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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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懷瑾從暗衛手中接到消息再趕到泉茂酒肆時天色已暗。
院中蔓延着一股果香與酒氣。
看着廊下睡作一團的柳微瑕與穆清,再看了眼兩人身側橫七豎八的酒盅,他眉頭微皺,吩咐道:“傳消息給鎮威侯,讓他來此将夫人帶回去。”
正當此時,鋪子外頭傳來一陣馬蹄聲。站在鋪子裏的小厮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一陣黑影從馬上飛身而下,迅速地穿過鋪子往院內而去,待小厮回過神來,只餘下一陣涼風,與站在鋪子外頭淡然自若的寶馬。
姜懷瑾看了眼來人,又吩咐暗衛道:“不必去了。”
宋修遠走進院中,見到姜懷瑾,微有些訝異,躬身行禮:“見過王爺,”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穆清,續道,“殿下見笑了。”
姜懷瑾與宋修遠方才一起從宮城衙署出來,沒想到未過一盞茶的時間兩人又在此處見面了。他倒也不怕讓宋修遠知曉這個酒鋪子是他布下的暗樁,左右他吩咐暗衛傳消息時已作了這樣的打算,因而面上頗為鎮定,只在心底暗嘆宋修遠的消息路子夠迅速,竟能緊跟着他尋到了此處。
淡淡地掃過宋修遠,他開口幽幽道:“尊夫人與吾婦關系不錯。”
宋修遠當即便聽出了姜懷瑾的言下之意,只是此刻他心底擔憂地上的涼氣傷了穆清,無暇顧及其他,回道:“打攪王爺與王妃,下官這便帶內子回府。”
姜懷瑾不置可否。
宋修遠走到廊下,從地上抱起穆清,朝着姜懷瑾道:“下官告辭。”
見宋修遠抱着穆清走出鋪子,姜懷瑾亦抱起醉倒過去的柳微瑕走入廂房。柳微瑕酒品好,醉了便只是靜靜地窩在他懷中。待安頓好柳微瑕後,他走到院中,冷着臉問道:“朱安在何處?”
朱安明着是柳柏安撥給柳微瑕的護衛,實則是姜懷瑾的暗衛。今日穆清到後,他便隐在院中一角,暗自護主。
此時聽着姜懷瑾的口氣,他躬身上前将今日的情形一一禀明了。
姜懷瑾揣摩着宋修遠方才的态度,淡淡吩咐道:“今日柳娘子醉酒,你護主不利,自去領罰。”
朱安領命走了,姜懷瑾回身走入廂房,望着榻上柳微瑕的睡顏,神情舒展。
柳微瑕好酒,今日她将穆清灌醉了,雖有傷大雅,但于他而言卻是一大益事。
宋修遠是個聰明人,柳微瑕與穆清的這一層關系若是處理好了,鎮威侯府便能為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