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手書
五月飛花。
這一日的郢城格外喧嚣,縱貫京城南北的玄武街側人頭攢動,自皇城城門朱雀門外始,直到城南的明德門,一路上皆是朝着街上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百姓。
今日是寧胡公主出嫁的日子。
若說前次玄武街上這般熱鬧的情境,還是在去歲鎮威侯迎娶蜀國穆清公主的時候。
這些布衣百姓平日裏只能在街頭巷尾聽見些許貴人們的傳聞,而郢城東北那幾座貴胄雲集的坊,于他們而言更像是傳說裏大羅神仙的住處,從不敢肖想。至于那些貴人的面,則是見也未見。
但是今日卻不同,公主銮駕将從玄武街穿成而過,他們若是運氣好些站在靠前的位置,沒準還能透過帷憐一觀寧胡公主的面貌。若是運氣不好,像去歲那般沒瞧見穆清公主一樣沒瞧見寧胡公主,雖略有遺憾,但生平見識過兩回公主和親,亦是值了。
巳時一刻不到,守在朱雀門外的百姓終于發覺皇城裏的動靜。
未幾,有一青年将軍着了玄衣玄甲,面容端肅,騎着高頭大馬自朱雀門而出。即便有春光照拂,那一杆□□在他的手中仍散發着森森的寒氣。有人認出了這位青年将軍是不過二十有五的鎮威侯,當即有不少還未踏入人生征途的少年郎歆羨不已。弱冠而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而保國安民,娶得風流媚骨的蜀國公主為婦,人生如此,又有何憾?
鎮威侯的身後是十六位輕騎校尉,他們手中的大夏旌旗,迎着和煦的春風,獵獵飄揚。再後則是百十名裝備齊整、列隊兩邊的精騎兵。不少個頭高的百姓踮腳向前望去,隐隐能瞧見被騎兵護在中間的數十名赭衣宮人。
忽然,人群中迸發出了一陣熱議。循聲看去,卻是公主的銮駕終于出了朱雀門。
街側的婦人皆有些好奇天家公主的嫁妝,之間銮駕後頭跟着的便是整整一百二十八擡大紅嫁妝,若再算上後頭随嫁跟着公主出塞的各行技者與名伶優人,真真可謂紅妝十裏。
不知是何人率先起了頭,朝着寧胡公主的出嫁隊伍跪了下去,喊道:“公主萬安,吾等願公主早日歸朝。”
是了,這些百姓雖只在街頭巷尾的秘辛傳說中聽聞公主和親的始末,但周身流動的卻到底是夏國血脈。寧胡公主是夏國的公主,是他們的嫡公主,塞外不比中原,公主一及笄女兒,如何不思念故土?
姜懷瑜閉眸坐在車內,聽着外頭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觸景生情,心底酸澀不已。原先已被壓下去的情緒又湧了上來。出了雁門關,從此夏國郢城便是她命裏永遠的記憶。關山萬重的,早日歸朝?談何容易。若能仿效解憂公主魂歸故裏,已是大幸。
坐在側位的松蘭見她面上的蒼白連脂粉也遮不住,開口輕聲勸慰道:“公主您瞧,百姓心善,都盼着您歸朝呢!再者前日太子殿下亦同您說了,只要——”
“松蘭!”聽到此處,姜懷瑜突然出聲喝道,“宋修遠還在前頭呢!且車輿兩側都是他手下的兵丁,你這個時候說這些,是不要命了?還是想壞了皇兄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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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蘭自知失言,垂首斂眸:“婢子知錯。”
姜懷瑜暗自嘆氣,仰頭向後靠去。
日頭到了正中偏西的時候,和親隊伍終于在郢城郊外的一處空地上停了下來。公主身嬌體弱,今日晨起又過了一番大禮,此時在車內颠了一個半時辰,已覺疲累不堪。
松蘭躍下車輿,從随行宮人處拿了些幹糧小事,又爬回了車內。
宋修遠喂青骓食了些馬草,心中頗為煩悶。照眼下這個速度走,三個月都不一定到得了雁門關。如今京中局勢詭谲多變,不知數月後待他回京之時,又是何種局面?
不知穆清一人可應付得過來?當初還是應讓她留在歸雲山。
青骓不懂主人的煩惱,顧自啃着百脈根。
“跟着我打了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麽個沒心沒肺的模樣。”宋修遠朝着青骓戲谑道。
看它吃得歡快,宋修遠亦叼了顆百脈根,拍着馬脖子嘆道:“罷,怎麽也算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生死兄弟了。”
青骓朝着他噴氣。
“将軍!那頭的小郎君道有東西需給您過目。”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一個小校尉,雙手向他遞上了一樣物事。
宋修遠漫不經心地扭頭去看校尉手中的物事,卻在瞧清楚的那一剎那怔愣。
他贈給穆清的匕首?
宋修遠當即啐出嘴中的百脈根,匆忙問道:“人在何處?”
......
穆清掩身藏在一棵樟樹後頭,正低頭踢着腳邊的石子玩兒,耳畔突然傳出一道低沉的聲音:“夫人怎來了此處?”
穆清循聲擡首,朝着宋修遠莞爾道:“我來送你。”
昨夜宿醉,穆清不自覺便睡過了時辰,醒時已過巳時三刻。
宋修遠看了眼穆清身邊的骊駒,蹙眉問道:“林俨呢?”
“我出來得急,來不及喚他。”穆清朝着宋修遠走近一個步子,盈盈笑道,“阿遠放心,我走的是官道,安全得很。不會再突然冒出來個厲承将我擄去了。”
午後的陽光微微有些發燙,熏得穆清整張臉明媚而紅潤。宋修遠看着穆清明豔的雙眸,放低聲音嘆道:“只怕有心算計夫人的不是已落獄的褚遂,而是他背後的太子殿下。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夫人需小心。”
穆清颔首應了,含笑的雙眸裏是熠熠的光彩。
想到了什麽,宋修遠又補充道:“還有,若有可能,宣王與太尉府的娘子那處也少些走動吧。”
昨日姜懷瑾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值得細細推敲。明明六禮未成,姜懷瑾卻在他面前稱柳微瑕為“吾婦”。若他沒有意會錯,姜懷瑾應是想借着柳微瑕與穆清的關系将鎮威侯府收入麾下。
姜懷瑾果然起了奪嫡的心思。鎮威侯府世代供職于軍營,手握重兵,在軍中有及其重要的地位,若參與到奪嫡之中,難免不起什麽血雨腥風。
穆清将宋修遠的話皆記在了腦中,心底卻不想她與宋修遠這最後的丁點時刻全被外人占去,見宋修遠還欲張嘴說話,幹脆整個人挂到他身上,對着他的雙唇便啃了下去。
咦?草味?
穆清今日作男子打扮,着了寬大的圓領錦袍,頭上亦束了一枚小玉冠,若不細瞧她的眉眼,遠遠望去便是一個瘦弱的小郎君。
宋修遠腦中還有一絲的清醒,身後數十丈外便是他的軍士與和親隊伍,若被人瞧去他鎮威侯光天化日之下與一郎君厮混在一處,他在軍中的威儀和名聲當真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了。
“阿謠!莫要胡鬧!”情急之下,宋修遠拉開穆清,啞聲喚道。
這回卻是穆清怔住了。阿謠?他怎麽知曉這個名字?
宋修遠看她這個模樣,知曉她果真不記得昨夜的事情了,心底惋然。然而他還是有些不死心,輕聲問道:“夫人昨夜同我道這是你的名字,莫非忘了?”
穆清調整了神情,生硬地勾起唇角,笑道:“酒後胡言,阿遠莫當真。”
宋修遠上下掃視着穆清,當即看出她在扯謊,只是現下的情境不對,不宜與她過多缱绻。他回頭望了眼和親隊伍,無奈道:“時辰不早,我需走了。”
穆清聽話地颔首應了,然而手中還是揪着他的衣袍。
宋修遠腳步微頓,無奈笑道:“聽話。”
短短兩字,由宋修遠低低醇厚的嗓音說出,卻是道不盡的纏綿與嬌寵。
“我日日給你寫手書。”見穆清還無動靜,宋修遠補道。
穆清耳際泛紅,跺腳擡首道:“誰要手書了。阿遠你聽着,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此去又非行軍打仗,阿謠莫擔心。”宋修遠聞言笑道,伸手拂過穆清的發梢耳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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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遠果真未食言,自五月十三日一別後,每隔五六日便會有一沓家書遞回鎮威侯府。從這一封封的手書中,穆清看盡了關內道的春日百花,賞遍了河東道的山河好景,又在腦中嘗過了河北道的糕點小食。
這數月裏穆清又做回了那個深居簡出的鎮威侯夫人,除卻避無可避的宮宴與邀約,餘暇時間皆在府裏編纂《江海凝光曲》;足不出戶,卻通曉天下美景,日子倒也過得閑适自在。
自褚遂革職流放後,他布于京中的暗樁亦随之作廢。杜衡想了個法子盤下了悅世客棧,自此便也久居于郢城之中,一面繼續與宋修遠做着交易,一面利用江湖關系,培植起了自己的消息路子。宋修遠走後,杜衡的消息便都遞到了穆清手上,穆清又驚又喜。
待到六月末,涼國軍士從兩國邊境接到了寧胡公主的和親隊伍。宋修遠一行原處紮營三日後終于得以返程。
于是,遞給穆清的手書中又重現了河北道的蒼茫風景,不過此回,許是已在歸程,宋修遠又添了他與軍士們行軍跋涉的點滴細節。字裏行間皆是蓬勃朝氣。
穆清從未想到這群軍士們竟能如此苦中作樂,心中竟覺有趣。
末了,宋修遠問道:“七夕将近,不知夫人可願賞臉為我備下綠豆小麥?”
七月初七日,以水浸潤綠豆小麥,待其生芽數寸,再以紅藍彩縷束之,謂之種生。
種生求子。
穆清看着手書上遒勁剛健的魏碑行楷,雙頰發燙。她沒好氣地往回給宋修遠的信箋裏撒了把土,寫道:“阿遠何不從鍋中偷些粟米,自制殼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