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心火

偃月行宮。

周墨身着缃色輕紗上儒與緋色高腰襦裙,手挽芙蕖繡紋披帛,端坐于花廳內,整個人雍容貴氣,毫無傳聞中的病氣。她從桌案上拿起一盞茶,輕輕用杯蓋拂去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再遞至抹了口脂的唇邊,抿唇輕輕呷了口。

柳依靜靜站于一旁為主子搖着扇。七月初七正值夏日,即使到了夜裏仍舊暑氣逼人。

“還缺些火候。我素來不喜半生之茶,下回仔細将茶煮開了再給我送來。”

周墨将杯盞放回桌案,擡眸瞟了眼躬身站于堂下的黑面郎君,漫不經心地問道:“事情皆辦妥了?”

這位黑面郎君身着夜行衣,身形強勁,面上盡是絡腮胡,模樣粗犷不羁,對周墨小心翼翼道:“是。”

“人在何處?”

“就在外頭候着。屬下前來複命,請殿下示下。”

周墨把玩着前夜方才染好的茜色指甲,淡淡吩咐道:“按從前吩咐的,送過去吧。”

黑面郎君行禮應下,躬身便要退出花廳。

“慢着!”周墨忽然出聲,“将人帶進來我瞧瞧。”

不是說風流媚骨,名動天下麽?且看看現今的她是個怎樣的狼狽模樣!

未幾,黑面郎君又從外頭扛着一個人形打小的粗布麻袋回到了花廳。未等周墨吩咐,便将麻袋開了口,露出裏邊裝的人來。

不是他人,正是方從曲江池裏頭撈起來的穆清。

穆清溺水暈厥,被黑面郎君折騰了數個時辰,到這個時候還未醒轉。

周墨掩面看着穆清蒼白的面色,眉頭微蹙。風流媚骨果真名不虛傳,即便是這樣一個落魄的境地,她竟還能從穆清緊閉雙眼的面上瞧出楚楚姿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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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發覺周墨面色不悅,開口朝那黑面郎君急道:“這個模樣,怕不是沒氣兒了吧?快将這晦氣東西擡出去,沒得污了殿下的眼。”

聞言,周墨心底亦有些猶疑不定。姜懷信命她将人活着弄出來,若真的叫穆清命喪她手,日後突生變故該如何是好?

她看向柳依。

柳依會意,拿起桌案上的茶盅,走到堂下。她是周墨的貼身侍婢,沒少見周墨因穆清的事生悶氣。她曉得周墨從前屬意鎮威侯,為了得到鎮威侯的注目,暗地裏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穆清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了鎮威侯身邊的位置對周墨忠心耿耿的她在心裏頭自然而然也跟着恨上了穆清。借着心頭的無名火,她氣定神閑地對着穆清的臉便将周墨未喝完的茶澆了下去。

“嘔——咳!咳咳!”

受了刺激,穆清突然嘔出一口水來,大口大口喘息着。看着裙邊穆清嘔出的那一灘水,柳依嫌棄地退開了幾步。

穆清慌忙起身,眯着眼看了眼四下的環境,有些不明所以。

這個時候周墨忽然掩袖輕咳。

“殿下?”循聲回頭,看到周墨那張含嬌帶俏的芙蓉面,思及自己腳邊足以容納兩人的粗布麻袋,穆清心底一個激靈。

“你這賤婦,見了東宮太子妃殿下,非但不行禮,竟還敢直觀其面?”趁穆清還愣着神,柳依一個健步沖上來,直直給了穆清一巴掌。

穆清本就膚白,這幾年亦是嬌養着的,柳依的這一巴掌花了十足的力氣,她的臉上當即便有紅印浮了出來。

穆清被打得有些發懵。

柳依見穆清還怔愣坐于原處,對她适才的言辭并無任何反應,心底更是不悅,揚手欲再次教訓穆清。只是手還為落下,卻在半空出堪堪被人握住。

穆清右手死死抓住柳依懸在半空中的手,回首看向坐于上首處的周墨,問道:“适才失禮于殿下,是妾的過錯。但是敢問殿下,妾為蜀國公主,為何區區一侍婢便敢如此大不敬,将我換作賤婦?這便是殿下所謂的禮數?”

周墨唇角微啓,神情冰冷,冷哼道:“妾呀妾呀的,你裝給誰看呢?”

她起身而立,居高臨下地俾睨着穆清,輕聲道:“你不過是蜀國琅王府的傀儡,什麽穆清公主,什麽鎮威侯夫人,統統與你無任何關系。你說我憑的什麽,柳依憑的什麽?柳依好歹是東宮承恩殿的尚宮,良籍出身。你呢?一個無名無姓空有姿色的鄉野丫頭罷了。”

穆清眸光微閃,腦中有一瞬的空白。東宮知道了她的身份!莫詞就在東宮?

周墨看到穆清的落魄神情,笑了。

柳依方才被穆清制服,心有不甘,這時候趁穆清松手之際,便徑直将手伸至穆清颔下,使勁摳弄:“我今日便将你的□□撕下來,好讓殿下悄悄你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穆清的臉上除了眉心那可朱砂,全是她自母妃肚子裏帶出來的,哪有什麽□□。她伸手推開柳依,那柳依卻還是不依不撓地抓她。穆清吃痛,伸手往颔下抹去——竟見了血。

柳依這丫頭的手當真歹毒!

“柳依!”周墨喝道,“她這張臉壞不得!”

“且不論琅王府究竟是如何将你與莫詞變得一模一樣的,你只需記住,周墨垂眸看着穆清,冷聲道。

穆清擡首,亦死死盯着周墨,開口問道:“殿下将我擄出來,便不擔心鎮威侯歸,也不憂心就此壞了夏蜀兩國的關系?”

“你那位置本就是莫詞的,如今我将莫詞送回去。現在這個時辰,莫詞應已在鎮威侯府的主院裏歇下了。”

穆清深吸口氣。身份揭穿,莫詞複位,自己擔心一年的事成了真,可是心底竟不慌不急,反而如大石落了地。她告訴自己要冷靜。

“你未免太小瞧鎮威侯。”穆清踢開束了她雙腳的粗布麻袋,起身道:“縱然我與莫詞生得一模一樣,但于細微處總會有不一樣。與鎮威侯朝夕相對的人是我,不是莫詞。鎮威侯又如何分辨不出來?”

似是料到穆清會如此回應,周墨神情嬌俏,朝穆清道:“哦?認出來又如何?左右莫詞才是真正的穆清公主。鎮威侯即便有所察覺,他又能如何?我了解他,家國天下比什麽都重要。若是他大張旗鼓地來尋你救你,豈不是告知世人蜀國嫁了假公主過來?如此,撕毀夏蜀連橫、殘害百姓的人就是他!他是聰明人,這樣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不會做的。”

穆清默默不言,腦中快速打量着自己眼下的處境與周墨的态度。

周墨的神情愈發張揚明豔。

“周墨,你明明可以直接将我處死,卻非要來看我的笑話。”穆清忽然啓唇,嘲弄道:“你喜歡鎮威侯,是不是?你妒忌我,是不是?”

“你怎可如此侮辱太子妃......”柳依插嘴呵斥道,卻被穆清送來的淩厲眼風震懾,說着說着便沒了氣勢。

穆清看向周墨:“你亦妒忌莫詞,只是你動不了她,所以你便想在我身上出氣。”

周墨面色漸凝,神情嚴肅:“我已是太子之婦,為何還要妒忌區區一個侯府夫人?”

将周墨面上的細微變化收入眼底,穆清知曉她猜對了,笑道:“我又如何知曉呢?”

周墨面無表情。

穆清繼續道:“周墨,你方才所說的我都認了,我的确是替嫁而來,但有一點,你記好了:我莫瑤,同樣是蜀國琅王府正經八百的郡主,是持金印入玉牒的郡王之女,是真真正正的穆清公主。你今日折辱的,不是無名的鄉野丫頭,亦是你動不得的人。你殺不了我,而只要我活着,擄掠蜀國宗親,毀壞夏蜀連橫的人,便不會是鎮威侯,更不會是太子殿下,只會是你,周墨。”

穆清挺直着背脊站于堂下,盡管發髻散亂,衣衫盡濕,面上還留着柳依的掌印,但是她的眉目太過豔麗,清亮的眸子裏蹦出一陣花火,暗藏淩厲威儀,直直望着周墨。周墨站于上首處,明明衣着地位皆處于上風,但被這樣的一雙眸子瞪着,她竟覺心悸。

別開頭去,周墨以袖掩面,佯裝嫌棄。

不及穆清再說什麽,肩上又是一陣熟悉的鈍痛。

眼睜睜看着郎君将穆清擡了出去,融入濃濃的夜色中,再也瞧不清楚了,周墨心底倏地洩了氣,跌坐在地。

柳依眼疾手快地跑回周墨身邊,扶起她,憤憤道:“賤婦到底是賤婦,這個時候竟還嘴硬。琅王府明明只有一個女兒,何時又多了一個莫瑤郡主了?殿下莫往心裏去,依婢子所見,這些皆是她诳您的呢。”

周墨眉頭緊蹙,并未理會柳依的言語。

倒是她小瞧了這個冒名的和親公主。如此情境,她竟還能有那樣的氣勢,說出那樣的話來,且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處,竟讓她一時真信了那些持金印入玉牒的胡話。

不過她倒是算準了,她不能殺她,甚至暫時動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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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月初收到穆清的回信并着一抔黃土後,任憑他如何寫手書,卻再也不曾得到穆清的回應。白日裏騎着青骓,宋修遠兀自思忖着,莫非是他最後的綠豆小麥惹着她了?

還是......京中變天,穆清出了事?

他放了信鴿給林俨,沒想到一日後,鴿子帶着林俨的回信飛回了宋修遠手上,他迫不及待地展開字條,只見上書“屬下罪該萬死”六個大字。

宋修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心底隐隐覺得不安,又命暗衛聯絡杜衡,卻接連數日都不曾得到回複。

宋修遠心裏發急,催着青骓日趕夜趕,趕得身後的幾千精兵幾欲嘔血,終于在七月二十三日申時一刻回了建章營。處理完軍中事務後,當日夜裏他便匆匆回了鎮威侯府。

宋修遠這才知曉穆清七夕夜裏不慎落水,染了風寒,這個時候還卧病在榻。

不是他心底擔憂的大事,他暫舒了一口氣。可是為何,看着榻上虛弱蒼白的女子,他心底的心疼悉數化作不安,突然又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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