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牽絆
鎮威侯府內的仆役們覺得他們的主母自七夕夜裏落水被救起後,仿若變了個人,性子與從前大不相同,短短數日內,原本貼身伺候着的青衿娘子竟然被打發到外院做了粗使丫鬟,據說是因為七夕那日護主不利。再過幾日,連海棠姑姑竟也被變着法兒趕出了東苑。
“聽聞高祖皇帝打天下的時候,在曲江池裏淹了不少前朝貴胄呢,姑姑您說夫人該不會被水裏頭不幹淨的東西俯身了吧?”中堂外頭的一個丫頭罷了手頭上的活計,忍不住拉着身邊的仆婦打探道。
身着短褐的仆婦對着小丫頭的腦袋就敲了下去:“主子們的舌根子是你可以亂嚼的麽?你有這份的閑心,倒不如仔細想想如何在半個時辰裏講這些雕欄擦拭幹淨!”
小丫頭揉着自己的腦袋,嘟囔着回去絞帕子了。
中年仆婦看着小丫頭的背影,心底嘆了一口氣。她在府裏頭待了十幾年,若說主院裏頭的丫頭小厮被罰到外院做事,也見過不少回,但怪就怪在這一回竟連海棠姑姑也波及了。
莫非......曲江池裏真的有水鬼?
“唉,貴人們的心事當真是參不透喲......”嘴裏嘆着,仆婦提着水盆,轉身拐過中堂。她原本垂首看着泥地,卻不想這時一雙霜色繡鞋映入眼簾。
仆婦順勢擡頭,看清面前的人後,忽然大驚:“青衿娘子!”轉瞬又想起方才自己與小丫頭嚼的舌根子,心裏大駭。
對于青衿眼下的處境,府裏人大抵都心知肚明。雖被夫人趕到了外院,但她到底是從蜀國跟着陪嫁過來的大丫頭,不會一輩子都窩在外院做粗使雜務,她被夫人召回東苑,不過是遲早的事。因着這一層關系,青衿在一衆仆役心中仍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青衿着了次等下人的粗布衣衫,手上還拿着無處安放的笤帚,一雙眸子裏含着水光和訝異,喝道:“你們這些刁奴,竟敢在背地裏腹诽主子?”
中年仆婦渾身抖了一抖,将頭埋得更低了,嘴裏不停念叨:“婢子再不敢了,娘子大人不記小人過。”說罷,不及青衿反應,逃也似地離開了。
當日晚些時候,青衿便在東苑外攔下了宋修遠,抹着眼淚将晌午在中堂外頭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末了,還憤憤道那些仆役們慣愛嚼舌根,前次穆清被捋去便傳言她失貞,今次落水又道她被水鬼俯身。
宋修遠聞言,略微思索,皺着眉将她喚到了書房。
實則他回府的這三日,亦感到了穆清的不對頭,但若細細思量,又覺得自己委實有些多慮。且大夫亦言穆清突遭變故,難免情緒波動。
他細細問青衿了穆清落水那日的始末,青衿亦撿着她知曉的答了。
“對了,夫人感染風寒,為何不按照以往的習慣請陸先生?”宋修遠沉聲問道。陸離從前為穆清整治過幾次,對她的身子狀況較為熟識,論理,阖該請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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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衿躬身行禮,回道:“起初是請過的,但是夫人落水後受驚,不知為何見了陸先生便歇斯底裏,海棠姑姑無奈之下便請了李大夫。”
宋修遠颔首:“無事了,你先回去吧。你說的事我會處理。”
他将身子倚在書案上,雙手向後托着書案,仰面看着屋脊。
青衿所言宛若給了他一劑猛藥。
水鬼附身,所以換了性情變了個人?
與其說穆清情緒波動,倒不如說她瞧着像是變了個人。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臉還是那張臉,但這幾日穆清娴靜又守禮的模樣,與從前那個小事大大咧咧大事淡然自若的女子大相徑庭。
甚至,她望向他的那雙眸子裏,再也沒有流轉的羞怯與歡喜,反之卻是一股掩藏不住的惶然與克制,像是初嫁的她,第一回見到他,畏懼他,疏離而淡漠。
有沒有可能,此時在東苑裏的這一個,根本不是穆清?
宋修遠一下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吓到了。但是轉瞬,他的腦中又回想起了無數片段。眼下還好好待在東苑裏伺候的丫頭只剩青衣。若現在的這一位真的是假的,那麽數月前青衣向他獻忠的行徑便說得通了。因她從不忠于從前的那個穆清。
至于面對陸離的歇斯底裏......陸離從前整治過穆清,只要搭脈,便能夠通過脈象辨別現在的穆清與從前的穆清是兩個人。
宋修遠閉眸,深吸口氣,緩緩呼出。
他回到了東苑正房。
穆清正坐在窗下繡着帕子,桌案上是攤開的《江海凝光曲》舞譜。聽聞響聲,她回過身來,起身比着夫妻相見之禮對着宋修遠躬身一福。
宋修遠心底一跳。他還記着,去歲凱旋歸府的那個晚上,穆清欲對他行禮,被他出手制止了。自那以後,穆清私下對着他時,再也沒有行過禮。
掀袍坐下,捏起桌案上的舞譜,宋修遠随意地翻了翻,開口問道:“五月離京的前夜,夫人應承了我,待我歸府後便為我跳一曲,不知夫人何時兌現此言?”
穆清垂眸看向宋修遠手中的舞譜,眼眸略有些閃爍,糯糯應道:“妾身子尚未大好......日後定只為夫君一人跳一曲江海凝光。”
“啪!”宋修遠重重放下舞譜,擡眸盯着面前的女子。
“我記着夫人不喜刺繡,平日裏的消遣只是編纂舞譜。數月不見,夫人竟改了性?”
女子腳底微微踉跄。
“你下的功夫不淺,只可惜小瞧了我與夫人的牽絆,露出的破綻太多。”宋修遠将女子的反應看在眼底,冷哼道。
面前的女子聞言,提裙下跪,躬身道:“妾不知夫君此言何意。”
宋修遠側頭,看了眼女子不慎露在衣裙之外的雲靴,心下了然。
他忽然傾身,在女子身前輕聲道:“離京前夜,夫人醉了,從不曾與我說過獻舞之言。”
女子訝異擡首,正對上宋修遠一對探究的漆黑眸子,被他的戾氣所攝,她一時怔愣。
“如何?可還需我将青衣喚進來與你認一認?”見女子默默不言,宋修遠厲聲問道:“說!你究竟是何人?冒充夫人有何用意?夫人又在何處?”
那女子見身份暴露,卻收起适才慌亂的神情,緩緩躬身行禮,淡淡道:“我乃蜀國琅王之女莫詞,侯爺口中的夫人,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妹莫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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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夕夜裏與太子妃周墨抖了一場再被黑面郎君一記手刀打暈後,穆清再醒時已置身于一間暗室之中。身上的衣物已幹了,但仍帶着潮氣與寒意,涼得穆清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四下摸索了下,許是位置隐蔽,自己靴邊的匕首竟未被搜走。
穆清緩緩起身,發覺暗室中間的一角幽幽地點着一盞燈。暗室簡陋。除了她身下鋪着的幹草與那一盞燈,再無其他。
這個時候,外頭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穆清心底一凜。
未幾,暗室門上的窗格被打開,不知何人扔進了只饅頭。窗格很快又被關上了。
聽着那腳步聲漸行漸遠,穆清走過去将那冷硬饅頭撿起。
只是周墨當真厭極了她,留着她的命卻不讓她好過,拘在暗室裏,拿一個冷硬饅頭打發她。
穆清啃了兩口饅頭,了無胃口,遂又走至門前細細觀看,企圖找尋破解之法。
這道石門分明就是銅牆鐵壁!若是這個時候有了厲承的奇門遁甲之術,憑借着腳邊的匕首,她應能破門而出。
穆清內心紛紛,擡腳踢了門一記,又坐回幹草堆上,思考着自己眼下的境地。靜了頗久,她這才覺得惶恐。
正如周墨所言,宋修遠即便發覺如今在府裏的夫人不是她,也不會大張旗鼓地來尋她救她。他若是那般做了,替嫁一事大白于天下,便是宣告蜀國無信無義,出爾反爾。令兩國朝堂關系僵化,這樣的事,宋修遠做不出來。
至于杜衡,或有可能從鎮威侯府中探得一二消息。只是可惜杜衡雖已有自己的勢力與消息路子,但培植的時限太短,根本不能與東宮相提并論。
為今之計,只剩下她自己了。
穆清向後靠去,思索着自救之法。
周墨顯然不知曉她郡王之女的身份,她為了保命雖搬出了自己的身份,可琅王府在她三歲走失找尋無果後便宣稱謠郡主夭折,世人只知曉琅王府唯有一個風流媚骨的郡主。周墨大抵是不會信的。周墨那麽讨厭她,卻不殺她,她留着她的命定然還有其他緣由。
這即意味着當周墨需要她的時候,她會将她帶出暗室。
可天曉得周墨什麽時候用得着她呢?
穆清心裏有些戚戚,将頭深深地埋在膝中。
萬一周墨只想留着她的命盡情地戲弄侮辱她呢?該不會她這輩子都要被困在這狹小漆黑的暗室裏了吧?
......
暗室外的腳步聲每隔約莫三個時辰便會響起,穆清每日能得到三個饅頭。
有時她會趁腳步聲走近之時蹲在窗格下,企圖看清來人的面目,然而外頭的人來去匆匆,無論穆清如何努力都毫無辦法。
起初幾日,她還僥幸地想,宋修遠對她并非無情,或許會想個法子暗地裏尋她出來?可随着時間的流逝,她見不到一個活物,這樣的心思也越來越淡。
約莫十幾日後,牆角的油燈有了耗盡的趨勢。僅靠饅頭維持生計,穆清越來越虛弱,暗室的寒氣和衣裳的潮氣侵入體內,她渾身滾燙,漸漸無力起身。躺在黑暗中的時候,她昏昏沉沉地想,大抵她這條命就這樣交待在這個暗室裏了。
就這樣在黑暗中躺了幾日,終于有一日,腳步聲漸進,卻不是送饅頭。那道銅牆鐵壁一般的門“嘩啦——”一聲掀開,穆清躺在幹草堆上,眯着眼,借着外頭的微光終于看到了這十幾日裏的第一個活人。
——是那日将她打昏的黑面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