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姊妹

因要趕着在宵禁前回到郢城,是以未及宋修遠趕到鹿邑,穆清便趁着清醒開始着手準備。

待得宋修遠終于到了客棧時,穆清已換好衣衫,靜靜倚在窗前望着院中的景致。

看着穆清略顯蒼白的面色,宋修遠擔憂道:“今日下朝時耽誤了,待會兒回京會有些趕,馬車颠簸,阿謠的身子可受得住?”

穆清不想在這個時候給宋修遠添麻煩,亦不去問他遇上了何事,只是咬着唇颔首。

在穆清略含疑惑地目光注視下,宋修遠解開手中的包袱,從內裏取出一件小厮的赭色袍子,遞給穆清,解釋道:“東宮仍盯着我們,今日回京需做些障眼法,是以委屈你了。”

穆清會意,從宋修遠手中接過袍子,見宋修遠仍站于遠處,開口嗔道:“你先出去。”

八月初的天氣,白日裏仍帶了些暑氣,且前幾日夜裏她發了汗,身上的高熱已退,是以眼下她身上只着了一件輕紗對襟上儒與霜色高腰襦裙。

許是大病一場的緣故,穆清平日裏清麗的嗓音裏又添了一絲柔糯,含嬌帶嗔,只消四字,便将宋修遠腦中的障眼計謀趕了出去。聞言,宋修遠漆黑的雙眸不争氣地瞟向穆清繞着雪青系帶的胸口,腦中不禁拂過一縷遐思,不過他終是在穆清羞怒前收回了目光,燒着耳朵推門出去了。

倚門而立,宋修遠揚起雙眸,努力不讓自己去顧及屋內的衣料窸窣之聲。這時厲承不知從何冒了出來,神情冷淡地走至他身前,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至他眼下,冷冷道:“給。大夫說阿謠娘子的身子虛得厲害,待風寒好了之後還需照這個方子調養。”

跟着陸離厮混得久了,于些許尋常的草藥功效,宋修遠亦能說得上些名頭。展開宣紙,掃了眼其上的藥方,多是些山藥、熟地黃、當歸、枸杞等補氣養血之物,他心底了然,對厲承抱拳道:“多謝厲郎君。”

厲承心底對宋修遠還有些疙瘩,加之他本就是江湖游俠,規矩禮數于他而言眼有如浮雲,是以便沒給宋修遠這位侯爺好臉色,但是沒想到宋修遠非但不在意,反而冷不防向他行了一禮,令他很是怔愣。

這時宋修遠又指着院中的一位小厮對厲承道:“半個時辰後,煩請郎君同林俨一起護送他至悅世客棧杜郎君處。”

厲承看着那個身形瘦弱、男生女相的小厮,不知宋修遠是何用意,心中有些混沌。他正想開口再問,這個時候屋內卻傳出了動靜。

“吱呀——”身後的門開了,穆清着了一身爽利的赭色袍子,雙手捧着方才換下的衣衫襦裙,出了屋子。

站于院中的小厮得了宋修遠的示意,匆匆從穆清手中接過衣裳。厲承的目光一直粘着那個小厮,眼見着他捧着衣裳徑自跑到隔壁屋內,驀地發覺這小厮的身形與穆清略有七八分相像,方才了悟。厲承遂開口應下了宋修遠的囑托。

宋修遠回身,又對穆清道:“都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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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颔首應了。走過厲承身前之時,穆清忽而止了腳步,對他鞠禮道:“這幾日,多謝厲大哥。”

接二連三地受謝禮,厲承面上略有些窘色,嘻嘻笑着掩飾道:“阿謠娘子如此客氣作甚,我不過還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莫非厲承前次逃出升天與穆清亦有關系?杜衡為何不告訴他?難道連杜衡這個好友與兄長都不知曉他們的這層關系?

宋修遠聞言,微微挑眉,一言不發,不顧院中的許多雙眼睛,直接将穆清打橫抱起,送入馬車內。

穆清:“......”

***************

自從莫詞被宋修遠戳穿了身份後,便與青衣一起被移至客院看了起來。宋修遠将海棠青衿重新提回東苑,命海棠掌管後院瑣事。後院的流言蜚語被海棠死死壓住,不曾有絲毫洩露到前院。至于出了鎮威侯府,則更是無人知曉府中在這一月內演了一出偷天換日的大戲。

宋修遠并未苛責莫詞,眼下仍在府中。回府的路上,穆清思忖着要見莫詞一面,宋修遠知曉莫詞是她的心結,亦未拘着她。

只是當穆清真的行至客院外頭,望着緊閉的院門,一想到院子裏那個被自己占了名姓的女子,她心底又犯了怵。莫詞可會厭棄自己鸠占鵲巢?

垂在身側的右手忽然被暖熱的大掌握住。穆清吃驚地側身看去,卻見是宋修遠不知何時亦跟着她來到了東苑。

宋修遠知曉這是穆清與莫詞姊妹間的第一次見面,感受到了她的緊張,輕聲道:“我陪你一起。”

字字入耳,低沉有力。穆清心中大定,遂擡首敲了敲院門。

來開門的是青衣。見到穆清,再見到她身側的宋修遠,青衣的面上浮起一層尴尬之态,躬身行禮:“見過侯爺,見過公主。”

屋內的莫詞聽見動靜,推門行至院中。

穆清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與莫詞打了照面。

月色照耀之下,莫詞的眉眼朦胧而悠遠。但即便如此,穆清仍能在心底镌刻出莫詞的容貌。端詳着面前的女子,穆清心底有些許震撼,這世上,竟真有一人,與自己如此相像。

青衣亦有些怔愣。穆清與莫詞二人靜靜站在同一處,掩在月色之下的是同樣的風流媚骨,同樣的天姿國色,若非衣衫發髻不同,她幾乎辨不出二人的區別。

“阿妹。”良久,莫詞開口,眼角眉梢化開了一股淺淺的笑意。

“阿姊。”穆清颔首,歪着腦袋朝莫詞嬌俏道。

一母同胞的雙生子間仿若天生就帶了一股旁人無法言喻的羁絆。在眼神對上的那一片刻,二人心頭竟萦繞着一股熟悉的溫情。但即便如此,依舊掩蓋不了二人心底的尴尬。短短的招呼過後,又是一片寂靜,穆清先前在馬車上打好的腹稿,似在宋修遠牽上她手的那一刻便消失殆盡。大抵有宋修遠在,她便無需擔心如何與莫詞周旋。更遑論眼下莫詞對她并無任何敵意,反倒有些許親近之态。

靜靜候在一側的青衣緩了一口氣。一旦美人鮮活了起來,一位娴靜,一位嬌俏,她終于能分辨出二人的差別。

目光掃及穆清身邊的宋修遠,莫詞恢複了神色,屈膝行禮:“宋侯爺。”

宋修遠颔首應了,領着穆清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穆清很聰明,他相信在莫詞那處她吃不了虧,但思及穆清近一月內連番遭遇的變故,他又有些放心不下讓她一人面對這些勞心費神之事,這才眼巴巴地跟了過來。

所幸在莫詞身上,他從未感受到對穆清的不甘與怒意。

院中四人,三個坐着,一個站着,俱是默默不言。穆清覺得眼下自己黏在宋修遠身邊的模樣委實有些耀武揚威的姿态,無論說什麽都有些不太合适。莫詞一時不知宋修遠與穆清前來的用意,不敢貿然開口。宋修遠則全然是個多餘人,穆清與莫詞姊妹相見,他一個外姓男子本就不便摻和其中。

眼下境況,委實有些尴尬。

“明日,我會派人送郡主至百寧坊悅世客棧。”宋修遠開口對莫詞道,打破了初秋夜裏的一片靜谧。

穆清訝異地擡首,向宋修遠望去。宋修遠仍平靜地望着面前的莫詞,掩在廣袖下的手卻輕輕地捏了一下穆清。

莫詞望了眼穆清,颔首,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好。”

“我欲替阿謠恢複名姓與身份,在此之前東宮可能會尋郡主麻煩,委屈郡主。”宋修遠補道。

“宋侯爺可有把握此計成功?”莫詞反問。

宋修遠:“八成把握,餘下的一成在于東宮,一成在于岳丈大人。”

莫詞聞言,斟酌片刻,笑應:“明白了。”

從二人的言語中,穆清隐約猜到了宋修遠的謀劃,這時候終于尋了一個空檔說上話:“若事成之後,阿姊何去何從?”

莫詞從開始便注意到穆清的緊張,眼下聽聞此言,卻是笑了:“随父王回蜀國,或是再尋個機會逃出去,找個喜歡的郎君嫁了。放心,受封穆清公主的人是阿妹,不是我。”

穆清正要開口,這個時候,宋修遠卻倏地站起身,幹巴巴道:“話已說明,我先回東苑,不叨擾你們姊妹敘舊。”

思量許久,他終于覺得自己還是莫要摻和穆清與莫詞二人了。

待送走宋修遠這尊玉面羅剎後,莫詞與穆清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驀地,又相視而笑。

宋修遠面冷戾氣重,莫詞終究是怕他的。有他在場,穆清雖不必害怕與莫詞周旋,但很多壓在心底的話,卻難以說出口。

“宋侯爺對你極好。”平複了氣息,莫詞笑言。方才雖不過寥寥數語,她卻看得出穆清與宋修遠二人見的情意。

穆清腆着臉,略有些羞赧,仿若被姐姐看穿了心事的豆蔻少女。

一陣秋風襲來,吹散了穆清面頰上的熱意,穆清的腦中恢複清明,擡首問道:“阿姊當年......為何出府?又緣何與周墨聯手?”

莫詞看着她,反問道:“朝廷逼迫我嫁一個陌生的異國男子,難道我坐以待斃不成?”

穆清神色複雜。

看了眼穆清,她又無奈笑道:“那個時候年紀小,哪裏想得通這些不過是生為宗室所必須付出的東西?亦沒想到最終讓你替我擔了這份職責。”

穆清亦笑了:“無事的,我不怪阿姊。”

“我尋了個時機逃出琅王府,在蜀國內游蕩了三兩年,正想再游覽一番天下五國之時,卻在涪州被官軍捉了去。因姿容出挑,普通的官軍怕鎮不住我,将我獻給了刺史,年初的時候,刺史入京述職,将我獻給了太子。”

穆清看着莫詞神色諱莫的眸子,接着道:“太子見過我,是以認出了你,這才設了這樣一個局?”

莫詞颔首:“他們搜出了我的金印,喂我食了蠱藥,以此相要,欲将我送回鎮威侯夫人之位,借此探得鎮威侯手上的兵權。我本不想聽命于周墨,奈何一人之力太過渺小,無力與東宮抗争。”

既然當初選擇出逃琅王府,她本就無心于郡主之位,侯夫人之名。只是初入鎮威侯府時,為了每月一劑的解藥,莫詞确實想着要在侯夫人這個位置上坐穩了,奈何宋修遠眼光毒辣,一下便看出了她的破綻。所幸宋修遠為人通透,在了解了前因後果之後,竟還能以郡主之禮相待,更是尋了陸離替她號脈,配藥壓制了她體內的蠱毒。

穆清聞言,若有所思。

想到宋修遠之前同她所言:“莫詞亦有她的無奈之處。”穆清信了莫詞,嘆道:“蠱毒可解了?”

莫詞半真半假地應道:“你不必擔心。”

說來也怪,二人相見不過一刻,彼此之間卻有着難言的默契。莫詞亦習慣在言談間不經意維護照拂穆清,仿若将穆清視作幼妹一般。琅王膝下只有她們兩個女兒,她很是享受維護同胞妹妹的感覺,穆清亦極為受用姊姊的愛護。

思及明日莫詞便要動身前往悅世客棧,穆清有些貪戀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姊妹情,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硬是在莫詞院中磨了許久,直至宋修遠耐不住親自來尋人,方才與莫詞話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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