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連理

穆清回京不到三日,在偃月行宮小住了數月的太子妃周墨終于養好了身子,擺駕回到了東宮。世人只道中秋将近,作為夏國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後,太子妃不便缺席中秋宮宴,但是除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緣由,其餘的苦楚與無奈,卻只有周墨一人知曉。

車輿載着她從偃月行宮一路行至東宮承恩殿,經過重重宮門,聽過一路而來內侍宮人的行禮聲,她又回到了九重宮闕之內,回到了姜懷信的眼皮子底下。

庶姐發配不過一個由頭,讓她能夠借機離開東宮,替姜懷信辦事,亦讓自己離開後宮紛争,舒口氣兒。

待車穩穩停下後,柳依率先鑽出了馬車,轉身扶着周墨下了馬車。

周墨今日着了丹色宮裝,于衣緣袖口處飾以檀色繡紋,明明是極豔麗明媚的服飾,卻更顯其面色蒼白。她一手搭着柳依,一手執起繪了芙蕖風柳的團扇,以扇遮面,想要掩去自己憔悴的神态。

“太子殿下在何處?”進了殿內,周墨對着留在東宮的楊依淡淡問道。

“回殿下的話,太子殿下此刻尚在明德殿處理政務。”楊依躬身答道。

周墨看了眼更漏,今日晨間出來得早,回到東宮竟還能趕上午膳的時刻。姜懷信極少來她宮裏用膳,她便喚人呈上了午膳。

味同嚼蠟。

看着面前幾乎未動的菜肴,周墨放下玉箸,命人撤了去。

“太子殿下到——”就在這個時候,承恩殿外的內侍朗聲唱到。

周墨心中一驚,忙拭幹淨嘴角,匆匆行到外殿,對着來人躬身行禮:“殿下萬福。”

姜懷信仍是上朝公服的打扮,望了眼清冷的外殿,冷冷“恩”了聲,信步走到主位前坐下了。

周墨偷偷打量着姜懷信,猜想他應還未用過午膳。所幸他只是坐在了外殿,若叫他瞧見內殿尚未撤去的飯食,知曉她一人獨食,不知又會如何作想?

“幾時回來的?”

“約莫一個時辰前,下人道殿下仍在明德殿,故而妾未曾前去請安。”周墨規規矩矩地答了。姜懷信雖借助她母家的勢力,卻又忌憚外戚,故而不喜她問及朝堂政事。嫁入東宮的這四年,她便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姜懷信的各種喜好與規矩,極少問及前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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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懷信見周墨一副乖順的模樣,面色稍有和緩,問道:“那你可曾聽下人道是何人将本宮困在了明德殿?”

周墨搖頭。

“京兆尹張放張大人。”姜懷信冷笑道。見周墨面上飄過一瞬的錯愕,他又追問道:“京兆尹司京畿城內庶務,京城的任何風吹草動皆在他的掌控之內。想來你也料到了張放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周墨聞言,身形一頓,倏地跪倒在姜懷信面前:“妾知錯了,是妾一時心慈手軟,才讓那賤婦得了出逃的機會,望殿下給妾一個補過的機會。”張放這個時候來尋姜懷信,除卻宋修遠帶着穆清回京,還能有何事?是她一時大意,才致使宋修遠救出了穆清,撕裂了東宮與鎮威侯府面上的平和關系。

姜懷信看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嬌小身軀,心底的怒意一時竟沒了發洩的去處。究竟該怨誰呢?若當初他不将此事交給她,親自出面,便也不會有今日這般被動的困境。

他是父皇元配發妻嚴皇後的獨子,八歲的時候便被父皇冊封為太子。自那以後,除卻和其他皇子一齊入國子監求學,他還需在閑暇時間接受父皇與三師的額外教導。但是随着年歲漸長,他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他自知自知平平,論學識,不及幼弟那般腹飽萬言;論見聞,比不過行遍天下的四皇弟,他比他們多的只不過是太子三師所傳授的策論與為政之道,便只能盡早在朝中布下自己的暗樁,防患于未然。所幸他的幾位皇弟年歲較小,皆不怎麽成氣候,他在這個太子之位上穩坐至今。

但是自去歲姜懷瑾回京後,朝中勢力便開始漸漸有所扭轉,不受他所控制。他逐漸感受到了威脅。年初姜懷瑾及冠後,挂職禮部不過短短幾月,就摸清了申屠骁三試的始末,還幹脆利落地解決了褚遂。

失了褚遂一脈,于他而言有如失去左膀右臂,他亟需再尋一個幕僚。而這個時候,他想到了涪州刺史獻上的美人,那個和鎮威侯夫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蜀國嫁了一個假公主過來,而原主莫詞落在了他手上,多麽好的一個機會!鎮威侯夫人身邊的那個丫頭是莫詞從前的貼身侍婢,利用那丫頭他可以不知不覺地将莫詞換進鎮威侯府。日後若被宋修遠發覺了,假公主與夏蜀連橫,孰輕孰重一望便知,他根本無需擔心宋修遠會為了一個山野丫頭鬧得天翻地覆人盡皆知;反之,他幫宋修遠尋得真公主,于情于禮,鎮威侯府都欠下他一個人情。即便宋修遠恪守祖制不願與他結黨,莫詞身上有他種下的蠱,為了每月一粒的解藥,她只能唯他是從。一旦莫詞到了侯府內,假以時日,他不怕得不到宋修遠手裏的兵權。

彼時他正為褚遂留下來的爛攤子焦頭爛額,無暇他顧。故而當周墨知曉并懇求他将此事交給她時,他應了。他在褚遂的案子裏做了些手腳,将周墨送出了京城,以方便她行事。他不喜婦人幹涉黨争,但是周墨是東宮太子妃,是未來的國母,撇去母家的勢力,她想要待在他身邊,就必須要有相應的魄力與膽識。有些事情,鄭良娣可以避之不見,但是周墨必須去做。

這件事,交給她正好。

但他卻萬萬沒有料到,周墨收着那鄉野丫頭的命,卻遲遲不肯有所動作。婦人之仁!本是極好的局面,卻因周墨一時的猶豫讓兩人皆落到了宋修遠手中。

周墨......他不禁懷疑,這個連一位假的宗室女都應付不了的中書令嫡女,究竟能否擔得起太子妃與皇後之責?

但是不能否認,她并不愚笨,知曉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跪求一個補過的機會。她的這個反應,亦正中他下懷,後頭的一應布置,還是離不開他的這個太子妃。

理清思緒,姜懷信嘆了一口氣,緩緩将先前張放所言對周墨道出:“前日夜裏,宋修遠身邊的侍衛護送着一個女子去了悅世客棧。”

周墨跪在地上,擡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懷信,沉默不言。

得不到回應,姜懷信無奈,繼續道:“眼下莫詞仍在鎮威侯府,她有郡王之女的身份加持,宋修遠尚不敢有所動作,只能将野丫頭放在侯府外頭養着。”

放在侯府外頭?周墨心底升起一抹疑惑。今日回京時,她聽親信道那日夜裏宋修遠親自将穆清抱回了府,連鎮威侯府門前的門檻都舍不得讓她多踩一下。

“妾......聽聞那日鎮威侯親自将那丫頭帶回了侯府?”周墨斟酌言語,輕聲試探道。

姜懷信冷冷道:“障眼法罷了。将野丫頭安頓到了悅世客棧後,侯府隔日便送去了三個丫頭。”

周墨想起親信禀道宋修遠懷裏的那個雖身形瘦弱,罩着寬厚的大氅,內裏依稀是小厮袍服的模樣。彼時她還疑惑是探子看走眼了,眼下聽姜懷信所言,有如醍醐灌頂。宋修遠懷裏的,原只是個與穆清身形相仿的小厮!而真正的穆清,被宋修遠掩人耳目地送到了客棧。莫詞仍在侯府,仍是鎮威侯府主母的身份,宋修遠顧及她的身份,又怎可能明目張膽地将穆清帶回去?

不及周墨再回應,姜懷信吩咐道:“這幾日本宮會想辦法将人從客棧裏弄出來,事後你暫且好好養着她。宋修遠既然看重那個丫頭,那麽中秋宮宴上,本宮便用這個丫頭回敬他。”

出了這樣的事,想拉攏鎮威侯府是再也不可能了,那麽他能做的便只有毀了宋修遠,讓姜懷瑾亦得不到鎮威侯府的助益。

周墨仍有些似懂非懂,但她自知因自己失手才導致姜懷信如今的局面,唯恐多說惹惱了姜懷信,故而也不多問,只是恭順地應下了。

姜懷信長舒一口氣,起身走到周墨身邊,道:“起來吧。你想個法子,讓那丫頭出現在中秋宮宴上,讓在場的宮妃命婦們都瞧瞧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周墨颔首,起身送姜懷信出了承恩殿。

隔着一重宮門,她仿佛聽見了殿外姜懷信對內侍吩咐道:“去宜秋宮吧。”

回身望着偌大的承恩殿,周墨心底漸漸升起一股寒意。

她并非心慈手軟。穆清說得對,她嫉妒她。宋修遠,那是她豆蔻年華裏捂在心窩卻不敢說肖想的人啊!當她知曉母親欲讓她嫁入鎮威侯府的時候,她幾乎興奮地夜不能寐。母親曾教導她大家閨秀需舉止得宜、進退得當,喜悅之情不能外顯,她便只能坐在閨房的窗前,望着天上的繁星,想着那三個字,靜靜地感受着心口化開的羞澀與甜蜜。奈何天意弄人,鎮威侯府一下失了老侯爺與鄭夫人,宋修遠需守孝三年。母親不願她跟着宋修遠無端地蹉跎了歲月,起了其他打算,便再也不提侯府之事;而這個時候,正逢太子選婦......

她歷了這般多心緒起伏坎坷曲折都不得嫁入鎮威侯府,而穆清呢?這個頂着豔名的蜀國公主不費吹灰之力便成了鎮威侯府的當家主母,得了宋修遠的全部疼寵。

眼下的她早已不複少女懷春心事,可她就是嫉妒她。而這種嫉妒,在知曉她不過是個冒充宗室女的賤婦的時候,上升到了頂點。一旦穆清的身份被揭曉,周墨不自禁地想要用身份去踩她。她堂堂京中第一貴女都不敢肖想的兒郎,豈是一介山野賤婦能染指的?周墨想将她遠遠地賣到勾欄裏去,成為再也見不得碰不到宋修遠的低賤肮髒之人!

她本該即刻将她送至涪州,但是穆清最後的話與信誓旦旦的氣場令她心底産生了懷疑。

七夕之後,她派人去蜀國暗探琅王府的虛實,探子回來的消息卻道十餘年前琅王府的确有一母同胞的兩位郡主,但是小的那個未幾三歲便夭折了。

穆清诓了她,還讓她在太子面前顏面盡失。

她知曉太子看重的是她中書令嫡女的身份和父親周晟身後的勢力,太子心裏沒有她,她亦從來沒有将太子視作良人或夫君,是以她與太子雖是連理結發,卻注定不會像尋常夫妻那樣恩愛不疑至白首。眼下太子尚且因諸多緣由敬她一分,但是父親終有老去的一日,兄長周翰亦不出挑,到時無了母家勢力傍身,她如何只身一人應對後宮紛擾?是以她需向太子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太子身邊的這個位置非她不可。

一事未成,太子已經開始對她失望了,是以這是她最後一次機會。她必須将此事辦妥,絕不能讓穆清再有出逃的機會。

但是回想起那時穆清流露出的氣勢,周墨心底有一瞬的動搖,這一次,她能否制住她,讓她乖乖地出現在中秋宮宴上?

許是在山中野大的緣故,穆清的淩厲眼風中帶了一絲些微的野心與壓迫,令周墨無端地趕到畏縮。周墨對自己并沒有太多把握,是以數日後當姜懷信将人秘密押到東宮的時候,她瞧也未瞧,索性直接吩咐仆役将人拘在承恩殿後的偏僻院落裏,好吃好喝地供着,一旦事起,也只是命柳依傳話。

至于柳依,跟着主子一并厭棄穆清,自然不願放過任何在她面前狐假虎威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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