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翁婿
入了八月,暑氣漸消,過了中秋,郢城東西市內的酒肆商鋪又熱鬧了起來。一場秋雨澆去了凝滞的熱意,百姓們前些時日被炎炎烈日壓着的性子終于活絡了起來,一雙雙眼睛、一對對耳朵都暗自看得老遠、伸得老長。人人都有那麽些好打聽的小趣味,便是因為這些坊間傳說,他們才覺得那些官勳貴胄們離得進了,不再像是天邊的人物。
垂拱三十八年的春天過得不太平,朝中大事接連而至,連帶着布衣百姓的閑餘談資都漲了不少。但随着寧胡公主出嫁,郢城漸漸趨于風平浪靜。就當說書先生将木板往桌案上一敲,第一百二十八回清着嗓子準備将太常寺的少卿大人流放出京時的情狀再說上一番時,坐在下首的人忽而沒了興致,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見無人再注意他,說書先生面上挂不住,頗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下首處當即有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娘子起身,不顧身邊少年郎的拉扯示意,放開嗓門脆生生地問道:“先生說褚遂的案子都不下百八十回了,左右我們都知曉了,再聽一遍也是無趣,不若換個旁的。我聽聞前日宣王殿下率領數位大人出城迎接從蜀國來的貴人,玄武街上亦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今日太子妃銮駕出城卻人丁寥寥,先生不若同我們說說這兩個場景?”
蜀國來的貴人吶......說書先生捋了兩把自己的山羊胡子,眯着眼看着下首處的小娘子。他說了十幾二十年的書,手上自有一些打探秘辛傳聞的渠道,所幸他那日亦去街頭湊了個熱鬧,故而未被小丫頭問倒。他反問道:“若論起中秋宮宴,便還需從數日前來我朝的蜀國貴人說起。各位看官可知曉那蜀國的貴人是什麽來頭?”
底下倏地噤了聲,面面相觑,又一個個望向說書先生,等着他接着說下去。
說書先生滿意地看着在座的各位看官,伸手撈起木板,複又往桌案上一敲,捏着調子道:“說起這位貴人,便不得不提去歲嫁入鎮威侯府的穆清公主。”忽然,他壓低了聲音,傾身向前,狀似做賊般道:“那貴人正是穆清公主的父親。陛下聖明,如今兩國交好,涪州太平,亦全虧了琅王府的大義。”
坐在下首處的看客們似懂非懂地點了頭。說書先生直起身子,咽了口唾沫,朗聲續道:“既如此,鎮威侯自然在迎接之列。咱慢慢說到說到,從當日境況至今日東宮銮駕出城,小老兒定知無不言。今日小老兒且先同你們說說這位輔國将軍號令禁軍時是何等的風光!”
***************
八月十二日,蜀國一行人進了京城,宋修遠亦在宣王姜懷瑾的随行之列。這些守在城外的大臣們辰時便候在此處,明安帝特準他們今日不必上朝,足見對蜀國使臣的重視。
琅王莫德雖是這一行人中最為尊貴的宗親,但是他此行只得了一個賞玩的名頭,真正擔了職的是他身後的大行令曲寅。是以下了馬車與姜懷瑾寒暄一番後,莫德便不再有所言語。
姜懷瑾與曲寅往來逢迎數語,便笑着請幾位蜀國貴使入京。跟着姜懷瑾進入一早備好的車辇之時,莫德忽而覺得一道灼熱的視線黏在身上,轉過身循着視線望去,卻見是方才一直守在姜懷瑾身後的年輕将軍。那人着了白袍玄甲,面目森寒,身姿挺拔如松,靜靜守在一側盯着他,眼底帶着一絲探究之意。
“請問賢侄,那位郎君是何人?”莫德朝着姜懷瑾哈哈笑問。
姜懷瑾朝宋修遠示意,宋修遠走上前,對莫德躬身行禮道:“晚輩宋修遠,見過殿下。”
宋修遠......原是他的女婿?莫德一時有些怔,看着身前的年輕人,想起他方才意味不明的眼神,心頭沒來由地一陣心虛,勉強應下了:“早聞小侯爺大名,今日見了,果真青年才俊。”
前夜宋修遠便從周翰手中調動了一部分京畿守備營的兵力,維護玄武街周圍五裏地的秩序。待一應大臣與蜀國貴使皆在馬車內落座後,他翻身躍上青骓,沉聲下令,驅馬領着車馬隊伍緩緩進了城門。
Advertisement
莫德與姜懷瑾同坐一車,耳中聽着姜懷瑾指點京中風情,心底卻想着其他瑣事。透過薄紗似的車簾,他能看見面前的八位輕騎校尉和最前頭的年輕将軍。
方才在兩國衆多職官面前,宋修遠僅以君臣之禮相待,言行中對他這位岳父甚至帶着疏離與森冷。他的小女兒,究竟嫁了怎樣一個人?
明眼人都知曉他這般眼巴巴地跑來夏國是因思女心切。嫁出去的女兒,論理便不是母家的人了,他這樣眼巴巴地來看女兒,于情于理皆不合宜。可一想到穆清乃替姐易嫁而來,他便寝食難安,唯恐小女兒在異國朝堂露了馬腳,非親眼見上一面方可心安。
明安帝看重這一次的出使朝見,莫德一行自承天門一路被迎至太極殿閣,白日裏行過一應禮節,入夜又在郢東別宮興慶宮內設了燕飲,賓主盡歡,直至戌時一刻,才放他們回去歇息。
按照明安帝的旨意,琅王莫德直接在興慶宮沉香殿內住下了。他不便直接跑到鎮威侯府登門拜訪,但換作小女兒便不同了。莫德行至院中坐下,望着空中的皎皎明月,算着日子,估摸着穆清何時會來拜訪他。
正當此時,卻有內侍匆匆行到院中,躬身通報:“啓禀殿下,鎮威侯前來拜訪,眼下正在殿外候着。”
莫德心中一震,女兒竟來得這麽快?他起身理了衣衫,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可還有旁的人?”
“只鎮威侯一人。”
來不及過多地思索,當他趕到正殿的時候,宋修遠已在殿中站定。見到莫德,宋修遠快步上前:“小婿見過岳父大人。”
“賢婿不必多禮了。”莫德虛扶起宋修遠。看着面前這個面容端肅,微含戾氣的年輕人,他心底卻愈發擔憂起女兒的處境。這個時候宋修遠已褪下白日裏的玄甲,換上了輕便公服。但即便如此,沒有刻意收斂,他周身的肅殺之氣直至向莫德撲去。莫德心底喟嘆,上陣殺敵的人到底不同常人,連他這一把老骨頭見了宋修遠都有些犯怵,更遑論柔弱的女兒?
“阿謠近日身子不适,今日便未同小婿前來,望岳父大人贖罪。”宋修遠續道。
在聽到“阿謠”二字時,莫德神色一窒。再望向宋修遠的眸子裏也沒了方才長輩的沉穩慈愛:“她如何了?”
宋修遠沒料到莫德的反應如此外顯,面色和緩,徐徐道:“她的身份已為東宮知曉,前些日子因此遭了罪。”
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這...這該如何是好!阿謠那丫頭竟這般不小心!”莫德聞言卻慌了神。穆清身份暴露,若明安帝因此龍顏大怒,那麽他回去面對的便是皇兄的問責。一時之間莫德竟不知該擔憂女兒的處境還是該思忖如何處理這個爛攤子,更無暇顧及猜測宋修遠的态度。
宋修遠将莫德的反應收入眼底。對于這位鬧出了姐妹易嫁荒唐事的岳父,他着實有些敬不起來。方才不過寥寥數語,他便有些摸清了莫德的底細。這位琅王雖有一時之勇敢瞞着兩國君主掉換和親公主,卻無相應的魄力與手段擔起随之而來的責任。他強迫穆清嫁給他,卻沒有想過這之後穆清面對的是何種境況,亦未設想過一旦事情敗露的後果。
看着莫德與穆清輪廓相似的眉眼,宋修遠心底竟有些憤恨。從前他以為穆清遇事沉穩淡薄的堅韌性子多少承襲自父母,是以琅王雖做出了這樣的荒唐事,但到底是長輩,也到底因為這出荒唐事才令他娶了穆清,他心底始終保有對岳父的一絲敬重。但以眼前所見,莫德已過不惑之年,心志卻遠不如十八歲的女兒。這樣的心性,無怪乎連女兒都護不住。
見莫德良久不曾有回應,宋修遠提議道:“小婿有一計,可恢複阿謠的身份,保全莫詞郡主的性命。”
“阿詞也在此處?”莫德驚道。莫詞這個女兒是他心底的傷,自她出逃以後,他再也不曾得過她的消息。初時他急得要命,因莫詞身上擔了和親的擔子,故而派人大肆搜查,卻不想歪打正着尋到了流落在華蓥的小女兒。日子久了,他看着與莫詞長得一模一樣的阿謠,索性放棄尋人,全權當作莫詞已死了,讓阿謠替莫詞出嫁。
他卻沒想到,莫詞不但未死,且亦在京城?可保全莫詞性命又是怎麽回事?莫非眼下她有性命之憂?
一時之間,莫德不知是喜是憂。
宋修遠颔首:“救出阿謠後,莫詞郡主卻又落入東宮。她們一位是吾妻,一位是長姐,小婿定拼盡全力保全她們姊妹二人,但我一人之力尚且不夠,仍需岳父大人助力。不知岳父大人此行可随身帶了阿謠的寶冊金印?”
于宋修遠而言,為恢複穆清的名姓與身份是當務之急,他勢在必得。莫詞的性命與她身上的蠱毒,若有餘力,他自當竭盡所能保下來。但兩人皆是莫德的女兒,在莫德面前,他不便細說,亦不得不刻意隐去設計将莫詞送回東宮這一樁事。
聽着宋修遠的提問,莫德這才想起出入夏蜀邊境時,姜懷瑾曾傳信命他即刻着人回錦都取來當年的和親聖旨與一應庚帖婚書,還有琅王府玉碟。原是這個用意?
“宣王殿下到——”這廂莫德才想到姜懷瑾,那廂姜懷瑾竟不請自來地到了。
今日宴罷拜訪莫德,為了掩人耳目,宋修遠下了一番功夫,眼下突然被不速之客打斷,他心頭暗有不甘,卻很快将情緒隐了下去。他與莫德所謀之事,越少的人知曉越好。如此,只可在中秋宮宴前另尋時機再與莫德商議。
正欲起身告辭,姜懷瑾信步走入殿中,對着二人招呼道:“莫世叔,子衍。”
莫德颔首應了,神情恹恹。宋修遠心中暗自疑惑,姜懷瑾稱他的字,但他與姜懷瑾何時這般相熟了?
未及宋修遠行禮,姜懷瑾屏退了從人,見宋修遠欲言又止的神情,淡然道:“子衍你不必回避了,我此行便是為了你二人所謀之事。”對着莫德行了晚輩之禮,姜懷瑾又道:“為令嫒正名之事,宣王府或可有所助力。”
宋修遠向他示好太過令人出乎意料,待那日宋修遠離開宣王府後,他派人留意了鎮威侯府的動靜。
郢城內竟出現了一個與穆清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且東宮也注意到了?
雖不明個中緣由,但将事情前後捋了一遍,姜懷瑾覺得既然事情已經他之手,他便應參與此事,即便不為了日後鎮威侯府的支持,借此打探一下東宮的虛實亦是好的。
姜懷瑾如是說道,莫德只以為他也知曉了穆清易嫁之事,心中又是一驚。夏國的年輕後生,當真一個比一個厲害!驚完之後,莫德腦中又是一片渾噩,這兩人,竟不追究他私自變更和親之人的罪責?
莫德顧自愣着,倒是宋修遠,在心中衡量片刻,很快應下:“如此,多謝殿下相助。”
當初他太過心急,尋姜懷瑾時留下的破綻頗多,以姜懷瑾的心機,不可能查不出穆清與莫詞兩人的存在。左右穆清的身份是要公之于衆的,他眼下應了姜懷瑾,彼時也能多一分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