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宮宴
辭別姜懷瑾與莫德,宋修遠回到鎮威侯府的時候夜已深。偌大一座侯府在黑夜的籠罩下靜靜悄悄的,偶有廊下的燈籠将光影暈到四周,悠遠而昏暗。
而東苑正房的窗子裏卻透着明媚的光。遠遠望去,似還能看見房內穆清影影綽綽的身姿。
傍晚臨出門的時候,他已告訴穆清不必等他,但是這個時候望着屋子門口兩個明晃晃的燈籠,宋修遠心底微熱,心疼穆清的身子,卻又暗自竊喜,仿若無論他何時回府,穆清都會在東苑內留一盞燈,她都會等他。
穩了心神,他推門進屋。穆清在寝衣外頭披了件紋了杏葉的缃色大袖衫,發髻盡散,正坐在窗下,以手支頤。燭火的光影打在她身上,暈出一層朦胧的暖光。
看着她,宋修遠開口問道:“你的身子還未大好,怎麽不早些歇息?”
穆清擡起頭來,眉頭微蹙,卻是不答:“興慶宮的筵席不到戌時便結束了。”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更漏,宋修遠亦跟着望過去——已亥時末了,從興慶宮回到鎮威侯府,縱馬而行,不到一炷香的世間便夠了。
正想解釋什麽,穆清側目看着他,又開口道:“你去見父王了,是不是?”
細細打量着穆清的神情,宋修遠颔首:“是。”
“阿遠謀劃之事與父親相關,與我相關,卻為何不同我說?”穆清将身子轉向宋修遠的方向,問道。
穆清回到鎮威侯府後,宋修遠将厲承給他的藥方子送至陸離那處過目,又請陸離過府為她調養身子。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知曉那鹿邑的老大夫所言不假,她的身子不好。除了在周墨那兒消損至極,穆清先前憂思過深,早已有淤氣郁結于心,致使經脈不暢氣血不通。這些都需日後慢慢調養。
至于穆清先前的憂思又是從何而來,他不必細想也知曉。冒名頂着莫詞的名義嫁過來,她區區一介女子,又無心腹之人助力,獨自擔了多少壓力?
在知悉穆清身份的時候,他的心底閃過萬千情緒,訝異有之,驚駭有之,對穆清的心疼亦有之,但他唯獨沒有想過的,便是放任穆清從他身邊離開,令莫詞複位。當初和親旨意上寫的名字不是莫謠又如何?左右嫁給他的人是她,倒時他再想法子将婚書庚帖換了便是了。
但是他在這麽想的時候,穆清呢?通透如她,怕早在此時之前便覺得他會放棄她。
他甚至不敢想,被押在偃月行宮的那二十日,她是怎樣的無望。他向來淺眠,近來午夜夢回之時,總會發覺穆清夢魇,渾身發顫。待他将人喚醒了,又是滿身的冷汗與滿面的淚。她什麽都不說,只是攢着他的衣襟;言語乏力,他亦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靜靜擁着她。
如此這般,怕惹出她無端的憂慮,宋修遠先前便沒有将今日之行告訴穆清,他亦願讓她參與到中秋宮宴的謀劃中去。他不想讓穆清再擔着任何事,一切有他就足夠了。她要做的,不過就是安心赴宴,等着他将那些理應屬于莫謠的名聲禮遇還給她。
他思前想後頗多,卻唯獨忽略了穆清的心細如發。他只覺得穆清這幾日安心靜養,沒想到她早将一切都猜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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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心頭泛起些微的不悅,起身行到宋修遠身前,瞪着他漆黑幽深的雙眸,嗔道:“那是我的父親,你不帶着我,一人跑去拜見岳父,又算什麽道理?”
神态靈動似含了怒意,語氣卻是細柔和緩的。
見穆清如此嬌嗔情态,宋修遠知曉她眉眼間的不悅未深及心底,遂放下了一半的心,牽着穆清的雙手,輕聲道:“不是我拘着你不讓你見娘家人。只是眼下時機不對,待中秋宮宴過後,我再帶你去興慶宮。”
穆清自然知曉這幾日宋修遠東奔西走皆是為了她與莫詞。聽見宋修遠談及中秋宮宴,她放下了心間那道若有似無的不悅,對着宋修遠正色問道:“阿遠,中秋宮宴上你預備如何?”
宋修遠要替她讨回聲名地位,她是知曉的。但東宮一直想借易嫁之事獲得鎮威侯府的傾倒,亦或是宋修遠手上的兵權,是以他們不會輕易放任宋修遠做成此事。有知曉真相的東宮,這一切遠比預想中的難上許多。
宋修遠掀袍坐下了,拉着穆清坐到他腿上,雙臂圈着她,将下巴擱在她肩窩:“有我在,這些時日你養好身子便可,中秋宮宴的事情不必多想。”
穆清往身側扭過頭,想擺脫開粘人的宋修遠,淡淡道:“你愈不告訴我,我便會想得愈多。你想替我讨回名姓,但其實這些皆不過身外之物,除了名字,我還是我。這些我都不在意的。”
心底有一個小小的祈願,她不願頂着莫詞的名字過一輩子。但是比起鎮威侯府的安寧,這些又不重要了。
宋修遠将頭埋在她發間,嘆口氣。他竟忘了,穆清看着柔善嬌小,心性卻堅韌,她不是安于躲在男人背後的小女子。若他再瞞着她,只怕會惹她更不高興。想了想,他終于将雙唇湊到她耳畔,輕聲道:“局已經開始了,即便我不繼續下去,東宮亦會将矛頭對準鎮威侯府。”
聞言,穆清轉回身子,雙手垂在宋修遠肩上,對着他望上來的眸子,關切道:“阿遠可有應對的法子?”
宋修遠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又順着她的長發滑下,捏起她的一縷發絲繞在指間:“你不必擔心,我都有把握......”
穆清直勾勾地看着宋修遠,明明還在說着正事,可是她的心不自覺就柔了下來。他這些時日的奔波,皆是為了一個她啊。她擡手拂過他眼角的疤,忽而感到身側他渾身一凜。無暇再去聽他說的話,穆清心頭意動,傾身吻上他的眼角。
不必擔心了,因為有他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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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這一回雖遭了大罪,但許是因為真實身份已為宋修遠接納,又認了一母同胞的阿姊,去了心結,身子好得比去歲的那場風寒快上許多。到了中秋,幾近痊愈。
宋修遠原先連中秋宮宴都不願讓穆清露面,但自告訴她他的謀劃後,他知曉穆清必定會赴宴,故而中秋這日申時初,便帶着穆清赴宴了。
郢城內共有兩座宮城,一為城北朱雀門後的皇宮,一為郢東春明城門後的興慶宮。興慶宮是前朝皇子的舊宅,皇朝末時窮奢極欲,皇子的舊宅更是極盡奢靡之所能。開國高祖皇帝建朝後,宅子裏的古玩飾品悉數在亂世之中佚失,但雕欄畫棟與移步換景的庭院仍在原處。高祖将宅邸修繕一番,贈給了昭和皇後作行宮。昭和皇後故去後,興慶宮便漸漸冷清了下來,及至百餘年後的今日,興慶宮已成了招待各國禮節使臣的宮殿。
今年的中秋宮宴設在了興慶宮,沒了邊境戰事,又有蜀國貴使,規格禮制自然與去歲的行宮小宴大不相同。明安帝親自在南熏殿宴請百官與蜀國貴使,薛後則領着太子妃周墨在偏東的花萼閣款待各府女眷。
席間見到鎮威侯夫人時,見她面色略有些蒼白,周墨只當是莫詞體內的蠱毒發作之故,全然不曾料到花萼閣裏的這個是被她關在行宮裏大半月的穆清。
穆清與莫詞雖容貌相仿,但因大相徑庭的成長經歷,相熟之人很快便能發覺她們周身的氣韻很是不同。但是直到現在,周墨都未曾去承恩殿後頭的院子裏瞧過被姜懷信帶回來的人,故而也從未發覺被她拘在殿裏的,不是穆清而是莫詞。
酉時一刻,筵席過半。薛後上了年紀,近些年逐漸将後宮庶務放權給周墨,望了眼天色,便想脫身回宮。
見宮人撤去桌案上的飯食,薛後笑着對身側的太子妃道:“吾還記得去歲中秋宴上柳家娘子制的邀月酌,恰逢中秋,飲此酒最是應景。今年可是備下了?”
周墨會意,朝薛後恭敬道:“東宮三月前便從城西的酒鋪子裏買下了數壇邀月酌,囤了許久,等的便是母後這話。”
薛後笑應:“有心了。”她不擅酒,屆時可以佯醉為由脫身。
只是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還不見宮人将佳釀奉上,花萼閣內的女眷漸漸起了微詞。穆清看着上首的周墨,心底緩緩思量着。
這時,只見楊依從閣外跑來,匆匆行至周墨身後,朝她耳語了什麽,周墨神情立變。
“發生了何事?”察覺有異,薛後輕聲問道。
周墨傾過身子,對着薛後輕聲道:“有一盞邀月酌被驗出了毒。下毒之人已被尋出,但是今夜的邀月酌是喝不成了。”
薛後心底訝異,看了眼殿堂,神情很快恢複自然,輕聲道:“此事交由你了。”
周墨颔首應了。這個時候楊依卻面色緊張,欲言又止,頻頻向穆清的方向望去,被周墨輕聲呵斥了一頓。
筵席仍未結束,底下還有各府女眷,周墨如此舉止有些失了風度。薛後見此情景,開口打斷道:“罷了。你且問問這丫頭還有何想說的?”
聽聞此言,楊依像是領命般,跪在薛後眼前,伏着身子道:“婢子方才入閣時見到了下毒之人,那歹人...竟與鎮威侯夫人長得一模一樣!”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令坐在下首處的女眷們聽得清楚明白。
四下皆靜,衆人齊齊向穆清望去。
薛後蹙起眉頭。被這個丫頭這麽大聲一說,在座衆人皆聽聞了風聲,此事已無法平靜地揭過去了。神色複雜地看了周墨一眼,她不得已吩咐道:“将人帶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