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嫁禍
宮中的酒水飯食在被呈上之前,都會由尚食局的宮人驗毒先嘗。邀月酌中被兌入了毒物,論理應直接交由尚食局盤查,情節嚴重者,則再提至大理寺審訊。但是方才楊依的一番說辭牽扯到了在座的鎮威侯夫人,且蜀國使臣此時就在南熏殿赴宴,為了給蜀國一個交代,薛後不得不在這個時候就把這樁事搬到明面上來。
不到片刻,便有兩個內侍壓着一名着了石青宮袍的宮人進入了花萼閣中。穆清從三人入閣時便緊緊盯着中間的那位宮人,神色諱莫。待三人走近了,她倏地蹙起眉頭——來人果真是莫詞!她瞟向薛後身側的周墨,只見周墨亦望着她,神情淡然自若,唇角隐隐向上勾起。
東宮終于拉開了這個局。
到了殿中,內侍壓着莫詞向坐在上首處的薛後與周墨行禮。其中一位內侍開口道:“啓禀殿下,适才小人于閣外巡查,見此人行蹤可疑,便上前喚住她問詢名錄,卻哪想她連名姓為何宮籍何處都說不明白。小人覺得可疑便将她扣下了,現已在她身上搜出了不明藥粉。”
石青宮袍正是尚食局的服制,薛後眉頭微皺,吩咐道:“藥粉在何處?”
說話的內侍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紙袋,交給站在一側的宮娥遞了上去。
薛後瞟了眼呈上來的東西,颔首,吩咐随伺在身後的卷耳:“速将藥粉送至太醫署查驗,再将崔尚食喚進來。”
今日中秋宮宴,亦有尚食局的女官從皇宮跟到了此處。
卷耳領命離去。未幾,崔尚食便被領入殿中,跪在莫詞身邊。
薛後揉了揉額角,周墨開口對着崔尚食問道:“驗出毒的那盞邀月酌,本應是呈給誰的?”
“回殿下,”崔尚食四下環顧,理清了在座女眷的位次,回道,“正是獻給您的。”
周墨佯作驚駭,神情煞白,坐倒在薛後身側。
薛後神色冷冷,對着莫詞道:“擡起頭來。”
莫詞一眼擡首,席位較為靠近的幾位夫人看清了這位宮人的面目,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像!太像了!這位宮人的眉眼與鎮威侯夫人有如孿生,甚至連眉間的那粒朱砂都所差無幾!
莫詞索性揚着臉環顧四周,見穆清亦望着她,遂眼底微微含笑,朝着穆清颔首。幾位眼尖的女眷見了,心中驚嘆這位宮人的大膽,竟敢如此直白地挑釁鎮威侯夫人!只是穆清卻讀懂了莫詞眼底的寬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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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微微泛酸。即便這個時候,她這位阿姊還在試圖庇護她。但是為了宋修遠的計謀,她暫且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莫詞被周墨扣上莫須有的罪名!
薛後見穆清面色不佳,對着崔尚食問道:“這位可是尚食局下的宮人?”
崔尚食看見兩張相差無幾的眉眼,壓着心底的驚駭,搖頭道:“婢子不識。”
不是尚食局的宮人......薛後眉頭緊蹙,厲聲朝着莫詞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扮作尚食局的宮人?又為何易容打扮得與鎮威侯夫人一個模樣?”
卷耳跟在薛後身邊數十年,此時不必薛後吩咐,便徑自走到莫詞身前,伸手欲扯下莫詞易容用的面.具,指間卻觸及莫詞脖頸的光潔肌膚。
并無易容?卷耳一愣。
莫詞掙脫開內侍的束縛,推開卷耳,擺正了姿勢向薛後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不疾不徐道:“啓禀殿下,小女是蜀國琅王之女,名喚莫詞。”
字字清晰,清越有聲,一字不落地傳入在座諸府女眷耳中。
周墨即刻變了神色,脫口呵道:“大膽賤婢,竟敢冒充鎮威侯夫人!”
薛後将視線掃過穆清,見後者神情憔悴,心底暗自存疑。略加思索,薛後随即開口問道:“莫夫人,你可認識這位女子?”
不及穆清作答,周墨努力穩定了心緒,見薛後似被一連串突如其來的事件打亂了陣腳,輕聲提議道:“母後,依兒臣拙見,不若先查清她下毒的緣由,再探明其身份和背後的主謀。”
薛後側頭望向周墨,神情古怪,良久,終是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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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熏殿。酒過三巡,殿內氛圍正好。
小內侍匆匆跑入殿中,用耳語向孫尚德通傳花萼閣的消息。孫尚德聽後渾身一抖,忙趁着明安帝放下酒盞的時候躬身上前,輕聲将薛後遞來的消息言簡意赅地禀明了。
明安帝聞言,神色平靜,看了眼杯酒盡歡的朝臣,呼出一口氣,對孫尚德耳語道:“讓皇後想辦法将人送到偏殿來。”
孫尚德會意,向身後的內侍吩咐了什麽,小內侍遂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南熏殿。
宋修遠将孫尚德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仰頭飲盡杯中的清酒,舉杯向上首處的姜懷瑾示意。姜懷瑾亦隔着桌案遙遙向宋修遠颔首,往自己的杯盞中到入清酒,仰頭飲盡,遂又與相鄰的琅王莫德把酒言歡。
正當這時,明安帝輕咳一聲,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殿內霎時噤若寒蟬。明安帝笑道:“年紀大了,喝了些薄酒便受不住了。太子,替朕好生招待蜀國貴使與各位大臣。”
明安帝離席不久,便有內侍跑至宋修遠身邊,道陛下召請。與宋修遠一齊離席的還有琅王莫德與太子姜懷信。
待宋修遠進入偏殿的時候,明安帝正坐在桌案後,拿着一張寫了手書的布帛細細翻閱。明安帝身側站着周墨,莫詞與穆清皆跪在殿中。
宋修遠行至穆清身側,與莫德一齊向明安帝躬身行禮。
明安帝擡首望了他們一眼,命從人伺候莫德坐下,複又垂下眼簾看手中的布帛,不再搭理宋修遠。宋修遠無法,只得繼續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姿勢。
殿內一片靜谧,呼吸可聞。
良久,明安帝忽然将布帛放至桌案上,又從一側抽出一份奏折,放在布帛邊上細細比對。
“哼!”明安帝突然将布帛連同奏折一并丢至宋修遠腳邊,怒道:“宋修遠!你竟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龍顏震怒,坐在一側的莫德抖了三抖。
穆清吓得瑟縮着身子,悄悄偏過腦袋,眼角餘風中偷觑到宋修遠已掀袍在她身邊跪下:“臣自問從未做過有悖儀禮之事,還望陛下明示。”
明安帝伸手指着他膝邊的布帛道:“你自己瞧瞧你幹的好事!”
宋修遠拾起布帛,在手中抖開觀閱着其上的內容。這張布帛是方才當着明安帝的面從莫詞身上搜出來的,上面細細書寫了毒害太子妃的謀劃始末。雖則通篇并無明确的名姓,但字跡飛揚遒勁,與宋修遠寫在奏折上的魏碑行楷如出一轍。
宋修遠放下布帛,恭敬道:“如此以下犯上之事,臣從未敢肖想。望陛下明查。”
明安帝托着頭,靜默不言。所有宮中膳食皆會由尚食局女官查驗,在中秋宮宴中呈上的邀月酌中投毒,無異于徒勞。那麽他究竟要做什麽?還有這個和穆清公主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又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明安帝有些頭疼。
這個時候周墨忽然開口,問道:“莫夫人賢良淑德,又是蜀國和親公主,宋侯爺究竟為何要構陷她?”
明安帝恍然,原來謀害太子妃不過是個幌子,宋修遠的真正目的是嫁禍穆清公主?
以宋修遠先前的官階爵位,即便娶一位公主亦不在話下。但是樹大招風,若真将嫡公主嫁入侯府,不僅會令鎮威侯府招惹是非,更會助長鎮威侯府的勢力,失了朝堂平和。宋修遠是裕陽大長公主的親孫,姑母對他有恩,他替宋修遠選了穆清公主這個媳婦,便算是盡了對姑母最後的回報。
只是沒想到宋修遠竟厭棄穆清公主至如斯地步,白費了他一片苦心!
“臣與夫人同德同心,從未想過謀害夫人。”宋修遠正色回道。
事關兩國邦交,證據确鑿,宋修遠卻仍不認罪。偏偏他又不辯駁,只是咬定自己從未做過這些事,姿态驕傲清高,反倒像他污蔑了他。明安帝怒極,命道:“來人!将鎮威侯押入大理寺牢獄,聽候提審。”
穆清不自禁地擡頭看向宋修遠,眸子裏盡是擔憂。宋修遠斂眸搖頭,神情淡然,示意她不必擔心。未等侍衛近身,他便解開下颔處的系帶,取下官帽放置到身前,站起身子,自行跟着侍衛出了偏殿。
縱然得了宋修遠的示意,但穆清如何不擔心。
明安帝再望向身前生得一模一樣的兩個女子,心中生疑。适才無論薛後如何審問,這個宮人都堅定道自己是莫詞郡主,而鎮威侯夫人卻神情恹恹,不肯開口。明安帝覺得事有蹊跷,向莫德問道:“這兩個,究竟哪個是你的女兒?”
跪在地上的兩個女子皆回頭望向莫德。穆清眸底竟是掩藏不住的擔憂,莫詞因數年後與父親的重逢,面上亦是垂淚之态。兩個女兒如此眼巴巴地将自己望着,莫德心底一抽一抽的,突突地發疼。
數日前他與宋修遠姜懷瑾二人密謀,眼下只能認一個,先保全穆清,再利用他此番帶來的莫詞的玉碟與婚書庚帖将莫詞救出來。
良久,他終是一咬牙,起身行至穆清身後,輕輕拍着穆清的肩頭,像是撫慰,亦像是下決定般,喟嘆道:“這位便是我去歲嫁入貴朝的小女,穆清公主。”
穆清感受着肩胛處傳來的溫熱,一瞬失神。雖然她知曉宋修遠先前一定交待了父王保下她,但是他對莫詞的父女之情遠遠超出十三歲才被尋回府的她......此時她終于明白,莫德是他的父親。她究竟何德何能,讓這些親近之人一個個為她身赴險境?從去歲的厲承、杜衡,到今日的莫詞、宋修遠......
明安帝亦是父親,亦送了一位女兒去和親,對着莫德心有不忍的神情,此時竟有些感同身受。遂命人将莫詞押入大理寺,又安撫道:“叫二位看笑話了。”
周墨看着被帶離的石青身影,心底愉悅。除了她妄自狡辯稱自己是莫詞外,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但是即便妄稱自己是莫詞又如何呢?琅王就在此處,怎麽可能認不出來自己的女兒?
鎮威侯府倒了,太子殿下的心事終于又去了一樁。
一番事了,前頭筵席已罷,穆清跟着莫德回了沉香殿,周墨亦回了東宮,偏殿內只剩明安帝一人。明安帝靜坐在殿內,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案。宋修遠做出了這樣的事,放在朝堂之上便是夏國失理,即便穆清提出要跟着莫德一起回蜀國,他也無法攔着人,更無法再将涪州十五城讨回來。
案件查明,但他心底總覺得有些古怪。宋修遠是一衆後輩中的佼佼者,又是忠誠良将之後,論起親疏關系,還是他的遠侄,他向來看好他。
他看着宋修遠長大,若非證據鑿鑿,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孩子會做出這樣的事。
真真令他失望!
證據鑿鑿......人證物證俱在......明安帝仰面靠在椅上,琢磨着方才的案子的始末,想着宋修遠被帶走前的舉止神情,忽而咀嚼出了點味道。
方才穆清公主對宋修遠流出的情誼不假,而宋修遠為何要嫁禍穆清公主?
“來人!”他忽然喚道。
孫尚德即刻行入殿中,躬身候命。
明安帝示意他撿起丢在地上的布帛,吩咐道:“将這個布帛送至大理寺查驗,看看究竟是否出自鎮威侯之手。還有,太醫署驗出那包藥粉了嗎?”
孫尚德撿起布帛,回禀道:“方才陸太醫已遞來了消息,道是坊間勾欄院裏的混藥,名曰婉妝。此毒性狀奇特,混入了藤黃與少許□□,少量可提神壯膽,多則危及性命,若混入酒水中則難以察覺。”
忽而想起了什麽,明安帝又探身從孫尚德手中那會布帛,細細看着,果真有婉妝二字。他問道:“你可還記得鎮威侯的母親鄭氏,閨名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