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畫眉

北風獵獵,挾風帶雪,天地間似只剩了一片蒼茫的雪色。

穆清靜靜站在這片雪域之中,是這天地間唯一的血色。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赤紅衣衫,薄如蟬翼,她卻絲毫未覺得冷。

四下靜得蹊跷,穆清心中不安,試探着向前邁出步子。

不知向前行了多久,皓白的雪原上倏地多了一串血跡。穆清心中一凜,向四周望去,殷紅的血跡卻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湧來,彙集在腳邊——那與身上衣衫一模一樣的顏色,令她一時難以辨別何處是染了血的雪地,何處又是自己的裙擺。

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跑去。

這片地方太過詭谲,她迷蒙地在腦中思量,卻不知這到底是何處。

“鎮威侯數月前率精兵一萬先大軍而行,入河北道定州後蹤跡全無。”

清淩淩的男聲在腦中響起。是了,宋修遠率軍一萬入定州,中了敵軍埋伏,失去下落。

穆清擡首往上看去,在隐約的雪霧中依稀看見了高聳入雲的峭壁。據傳定州地勢詭谲,地勢詭谲,毒物叢生,多有野獸出沒。不知為何,她認定眼下她所在的天塹,便是當日宋修遠領兵所入的深山。

周遭飄來濃濃的血腥之氣,逼得穆清喘不過氣來。她倏地回頭,只見适才還空無一人的雪原轉瞬便屍橫遍野。

穆清愣在了原處。

這道天塹......分明就是萬人屍坑!這是劫後的戰場,染了鮮血的旌旗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腳邊遍布殘肢斷臂,原處甚至還有殘兵被挂在豎地的□□上。

胃裏有如翻江倒海之勢,穆清捂住了嘴,卻嘔不出任何穢物。

又落雪了。

隔着飛雪,隔着重重屍首,穆清看見遠處的高地有個白袍玄甲的身影。那人雙膝跪地,一手持槍,至死都向着夏都郢城的方向。

“周将軍疑心鎮威侯于深山內中了敵軍埋伏,致使屍骨無存。”那道男聲又在腦中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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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是宋修遠,穆清定定地告訴自己,跪在那兒的人不會是宋修遠。只是心中的疑慮卻不受控制地越來越大。穆清提了口氣,擡腳跨過面前的屍首,一步一步地朝那玄甲将軍行去。

行得愈近,心底愈發不安。盔甲盡損,血染白袍...那道身影,她太熟悉了。

雙頰濡濕,穆清擡首拭去淚水,卻有更多的湧出眼眶。她想細細分辨眼前的人,隔着迷蒙的水霧,卻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眉眼。

心頭發急,穆清在男人的面前跪了下來,仰面伸手去觸碰他的面頰,寬額濃眉,鼻梁英挺......穆清咬着雙唇,顫着手去觸碰男人的眼角,指間一片粗粝,那兒有一道疤......

“哇——”再也忍不住,穆清撲倒在男人身前,放聲痛哭。

......

一顆心被提到了高處,卻倏地在半空中被放了下來。

再睜眼,遍地屍骸的雪原消失殆盡,入眼處全是一抹茜色的窗帷。

穆清回過神來,喟嘆出聲。幸而,只是夢一場。

“公主醒了?”

穆清聞聲望去,見是青衿坐在床沿,熬紅了一雙眼。

“這是......我在何處?”

青衿扶着穆清坐起,在她腰後放置了一個軟墊,應道:“先前公主昏在了清寧宮正殿,皇後殿下便騰了一間屋子出來,吩咐您好好休養,待好些了再回府。”

說着,青衿從床頭端起藥碗,遞給穆清:“陸太醫道公主動了胎氣,需好好靜養。公主先把藥喝了吧。”

穆清接過瓷碗,藥湯溫熱。她開口問道:“現在是何時辰了?”

“快到寅時了。”

穆清颔首,默默呷着藥。

青衿見穆清不說話了,亦默不作聲,唯恐出言不慎徒惹穆清傷心。

喝了藥,穆清又躺下身子,只是思慮繁雜,難以入眠。仿若只要閉上雙眸,方才夢裏的景象又會重現,真實得不可思議。前夜太子的話不停在耳邊回響,宋修遠生死不明,真的......兇多吉少了麽?

伸手撫過小腹,穆清忽然想起了什麽,掀起床帏問道:“宣王妃在何處?”

青衿坐直了身子,盯着愣了會兒,方緩緩道:“婢子聽清寧宮裏的嬷嬷說殿下一直未醒,眼下應仍在清寧宮的西偏殿。唔,宣王殿下亦在西偏殿。”

穆清仰面凝視着頭頂的茜色窗簾,思慮一番,吩咐道:“明日宣王妃醒後喚我一聲,我要去見她。”

青衿糯糯應了。

實則穆清要見的,不是柳微瑕,而是姜懷瑾。前夜在殿中,她太過殷切,才致使初聞姜懷信所言後便氣血攻心,昏厥在場。眼下歷了那一場夢,心底已然奔潰過一回,她反倒能沉下心來,細細思索在正殿中發生的一切。

正如姜懷瑾所言,宋修遠與那一萬精兵究竟如何,此時不過是周翰的一面之詞。且姜懷信為何将這些軍報禀給了薛後,亦很是奇怪。

穆清想不通,但姜懷瑾定然知道些什麽。

***************

柳微瑕因宮宴操心了數日,又在宮宴上飲了酒,且初孕婦人的身子較常人更為敏銳,故而才一時受不住昏厥了過去。只是她的底子好,歇了一夜便又成了那個活蹦亂跳的柳微瑕,只是在姜懷瑾的叮囑之下,才想到肚子裏還有個小娃娃,不再輕舉妄動。

姜懷瑾眉眼噙笑,坐在榻上看着柳微瑕梳妝,柔聲道:“向母後問安後我們便回府。”

柳微瑕将一支花釵插入發間,笑着颔首。

“莫夫人亦在清寧宮,回府前你可要見見她?”姜懷瑾問道。

柳微瑕正要拿起螺子黛的手一頓,回身看着姜懷瑾奇道:“姊姊怎麽了?”

姜懷瑾看她面色嚴肅,起身從她手中拿過螺子黛,笑道:“你不必憂心。”

傾身倚坐在妝臺上,姜懷瑾輕聲道:“閉眼。”

柳微瑕聽話地阖起雙眸,姜懷瑾一手端起柳微瑕的下颔,一手執黛,邊替她描着眉,邊将昨夜清寧宮正殿裏發生的事與她說了。

話音落,眉亦描好。柳微瑕睜開眸子,看着鏡中的自己,微微蹙眉,嗔道:“阿瑾又描歪了。”今日還需同薛後問安,她不能頂着這樣一對眉毛。正欲拭去眉妝時,仆役通禀鎮威侯夫人求見。

望了眼姜懷瑾,柳微瑕放下帕子,道:“讓莫夫人進來。”

姜懷瑾從懷中拿出一封疊好的手書,遞給柳微瑕,俯下身子在她耳畔道:“将這個給莫夫人,就道鎮威侯之事,不必擔憂。”

柳微瑕到底昨夜在此處睡了一宿,于宋修遠之事只從姜懷瑾口中知曉了個大概,看着這封手書,仍有些不明所以。

姜懷瑾将她迷惑的神情看在眼底,直起身子,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柳微瑕知曉姜懷瑾意在奪嫡,亦了解他與宋修遠之間的關系,見到他的手勢後當即了悟,将帕子收入懷中。

姜懷瑾見她懂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從側門出了偏殿。

涼國雖然言而無信,但寧胡公主出嫁,他們又在短短數日內攻克邊境軍防,着實有些蹊跷。當日在惠州宋修遠率軍出征前,他與宋修遠已嗅到涼國侵襲背後的陰謀,故而他們曾細細謀劃出征一事。此次大軍消失一事,亦在昔日的布局之中。他們的計謀雖承了幾分兇險,但卻不必讓穆清與柳微瑕徒增擔憂,且一旦事成,必然裨益無窮,故而不曾告知各自的夫人。只是中間出了個周翰亂了他的些許布局,再加上姜懷信的攪局,縱然昨夜他在薛後面前有心相護,卻還是讓鎮威侯夫人受了刺激。

保家衛國征戰沙場雖是宋修遠的本分,但他此次深入險境的确與他脫不了關系。宋修遠是他麾下的幕僚,亦是他的左膀右臂。眼下鎮威侯夫人有孕,他必須想個法子将實情悉數告知,以免她憂思過慮,再傷了身子。

他與宋修遠的謀劃前後牽扯頗多,這封手書是他昨夜匆忙之下寫成的,難以細細闡明。只是眼下身處清寧宮,即便薛後是他的生身母親,但他不知曉四下有多少眼線,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只是穆清公主既能在這個時候尋過來,而非顧自垂淚,便意味着她亦發覺了什麽蹊跷之處。如此,倒也省得他再費心尋個時機與她面談。

宋修遠的這位夫人,聰明得很。他相信有了這封手書,穆清能夠想通前因後果。

穆清與姜懷瑾錯身而過,姜懷瑾離開後,她才入了室內。因四下并無宮人仆役,穆清只與柳微瑕行了平輩之禮,待起身坐定後,她開口道:“聽聞妹子尚未回府,我便來向你賀喜了。”

片刻前柳微瑕的心思仍在姜懷瑾給她的手書上,眼下聽穆清所言,卻收了心思,斂眸一笑,神情羞赧,糯糯道:“我亦沒想到......昨夜我聞着酒味深感不适,竟沒想到是因為這個......”

穆清笑了:“妹子亦要戒酒了。”

柳微瑕颔首,笑道:“阿瑾都替我記着,方才還道要将府裏頭帶酒味的東西都撤去。”

言語無奈,卻是含着笑意的。

與之相比,穆清心底卻泛着酸澀,她肚子裏的小娃娃三個多月大了,而作為父親的宋修遠卻遠在邊境,下落不明。

思及宋修遠,穆清神情微黯。

看到了穆清的神情,柳微瑕出言寬慰:“姊姊不必擔憂,眼下尚無實據,鎮威侯或有生還可能。”

說着,柳微瑕從懷裏拿出手書,放到了穆清手上。

月前她至鎮威侯府拜訪穆清的時候,便隐約聽到了宋修遠殉難的風聲,只是不曾想到這些皆是姜懷瑾與宋修遠的綢缪布局。故而當日她便火急火燎地尋到了穆清跟前,見穆清神色平和才放下心來。後穆清有孕,她亦從姜懷瑾口中得知真相,便更不敢将這則傳聞告知穆清了,暗中命人将任何風吹走動都截了下來,不讓這些無憑無據的風聲入了穆清的耳。

穆清垂眸望着手書,心突突跳得厲害。她果真沒猜錯,宋修遠與一萬大軍無故消失定然另有隐情。

什麽杳無音信,什麽屍骨無存,或許都是姜懷信胡謅之語,或許宋修遠此刻正好端端地在定州領着一萬精兵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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