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為質

昭慶殿。

明安帝端坐于殿上,冷眼看着殿中的姜懷信與姜懷瑾,神色莫辨。

北地邊境戰事吃緊,攝北王與周翰已數次傳信回京請求援軍,然今日早朝以太子為首的數多大臣卻以寧胡公主為由,極力主和,願用關內五十裏地換得北境安寧。幾位在朝為官的皇室子侄之中亦只有姜懷瑾站了出來,駁斥主和之人,甚至自主請纓率援軍北上。

明安帝心中自然有他的考量。若他日得勝,寧胡公主在涼國王庭受盡排擠,他再将女兒接回來便是。但他并不看好主和一說,且不論涼國慣來出爾反爾,然而這将會是第二批北上赴戰的援軍了。若再引軍十萬,則京畿兵防幾近被架空。他不能确信蜀國或昆侖國得了消息趁虛而入,京畿周圍各道的守将節度使因此而蠢蠢欲動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個時候,明安帝忽然想到了鎮威侯府。宋氏子侄皆為鐵骨铮铮的血性男兒,便是有他們坐鎮北地邊境,兩國戰事才漸漸消停,而今少了一個宋修遠,夏國軍士竟都成了這個模樣!他那好兒子姜懷瑾心有血性,但終究只是紙上談兵,論起行軍打仗,決然比不了那些披荊斬棘的将軍。放眼朝中,太子愈發不中用了,他又如何能放四子上戰場?

哪怕宋修遠還在朝中,他都能放下一半的心。

這個時候,有小內侍匆匆進入內殿,伏地禀報:“啓禀陛下,宣王妃求見。”

聞言,姜懷瑾眼中流過一絲訝異。明安帝挑眉,捕捉到了姜懷瑾一瞬的失神。這兩個兒子近日彼此之間愈發劍拔弩張,分庭抗禮更是司空見慣。左右他這個父親都聽煩了,不若讓兒婦入內緩緩氣氛。

明安帝捋了把胡子,笑着嘆道:“宣她進殿吧。”實則昭慶殿乃議政理政之所在,尋常後宮婦人與各階外命婦無诏不得入內。但到底柳微瑕是正兒八經的宣王妃,與薛後、東宮太子妃一樣能夠入得昭慶殿。

小內侍得令,躬身出去了。片刻,柳微瑕便從重重門簾後行至殿中,對着明安帝行了跪拜大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王萬安。”

明安帝又是一個挑眉。夏朝雖重禮,但重在于心,三叩九拜與跪拜大禮,除卻祭禮與朝會,委實不常用。眼下柳微瑕這般,明安帝心底陡然升起一抹詭谲的預感。

“宣王妃不在府中靜養,尋來昭慶殿是為何事呀?”明安帝将身子靠到椅背上,沉聲問道。

柳微瑕仍跪在地上,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雙手奉上:“兒臣有一物事,欲呈給父王。”

孫尚德見狀,即刻從柳微瑕手中接過玉佩,呈給了明安帝。明安帝的眼角餘風瞟到玉佩上的“茴”字,眉毛又是一抖,急聲問道:“你從何處得了這枚手令?”

因心中驚駭,明安帝的這句話隐含了十足的威嚴,姜懷信與姜懷瑾兄弟倆皆萬分驚懼,柳微瑕心中亦是一頓。她并不知曉穆清給她的這枚玉佩究竟是為何物,但她信穆清,她絕不會讓她将一塊市井玩物呈給明安帝。穆清這麽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既不明說,她也不多問。只是以眼下情狀而言,那玉佩竟是一枚手令?究竟是何人的手令能夠使得明安帝色變?

理了思緒,柳微瑕應道:“回陛下,鎮威侯夫人将此物給了兒臣,拖兒臣轉呈給父皇。”

Advertisement

明安帝咽了口唾沫,問道:“鎮威侯夫人在何處?她可還與你說了什麽?”

柳微瑕躬身回道:“她就在殿外。”短短五字,遂不再多言。

明安帝了然,吩咐道:“宣鎮威侯夫人入殿。”看了眼柳微瑕,他又道:“起吧,懷着身子,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朕的皇孫着想。日後莫要再行此大禮了。”

姜懷瑾聞言,即刻替柳微瑕謝過,扶着柳微瑕站起了身。姜懷信瞧在眼裏,心底嗤笑。

穆清進入殿內,便見四人齊齊将她望着。硬着頭皮,她行至明安帝面前,又是一番跪拜大禮:“妾莫氏阿謠參加陛下。”

明安帝坐直了身子,将手令挂在手中蕩着,對着穆清問道:“皇姑母的手令,夫人又是從何而得?”

此言一出,殿內一片噤聲。除了明安帝與穆清,殿中衆人皆未料到穆清竟呈上了裕陽大長公主的手令。看着手令,衆人神色複雜地躬身行了一禮。

“回陛下,去歲春日,在歸雲山內,祖母将此物給了妾。”穆清平靜答道,不疾不徐。

“想必莫夫人亦知曉這枚手令背後的意思了?”明安帝問道。

良久,終于聽到穆清清麗的嗓音:“是。”

這枚手令上還有輔國大長公主的聽政問政攝政之權,裕陽大長公主既然将手令傳給了穆清,那麽這些權利便也全數托給了穆清。姜懷信心中訝異非常,莫非這個蜀國的郡王之女,竟膽大包天想要左右夏國的朝政不成?

明安帝看了眼兩個兒子,又瞄了眼挨着姜懷瑾的柳微瑕,最後将目光挪至仍跪在地上的穆清,心中似有些料到她究竟為何而來。

這枚手令在穆清公主手中已一年有餘,他卻從未有所耳聞,唯有兩種緣由。一則此女心機深沉,手握重權卻隐而不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則此女無心權謀朝政,唯有十萬火急之事才可逼她拿出手令。但無論是何種緣由,皆可見其心性遠非尋常女子可比。

這些年他看似漸漸放權,然于緊要處,他仍保留着不容置疑的權威與能力。京中的風言風語他怎可能不知曉?穆清公主這個時候急匆匆呈上了手令,大抵也是聽聞鎮威侯通敵叛國的傳聞了吧?呵。

“妾別無所求,只懇請陛下下達公允之令。”

明安帝看着穆清,神色複雜。他原以為這個女人會以手令為令,從他口中換取鎮威侯府的永世榮寵,或她與宋修遠這一生的榮華富貴,卻不想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在賭,賭她對宋修遠為人品性的了解,亦在宋修遠在他心底的分量。蜀國琅王府莫氏女,其心性果真遠非尋常人可比也。

明安帝喟嘆出聲,看向兩個兒子,問道:“你二人如何作想?”

稍加思忖,姜懷信上前躬身道:“回父皇,兒臣以為手令為裕陽大長公主之物,貴重如斯,且大長公主仍健在,又怎可能無故将其托給鄰國之人?父皇不能僅憑莫夫人一面之詞便輕易放過通敵叛國之人。”

聞言,穆清眉頭微蹙,掩在廣袖之下的雙手緊握成拳。

這個時候,姜懷瑾卻攜着柳微瑕上前,溫潤道:“兒臣以為,大長公主已歸隐近二十年,她既願将手令傳給莫夫人,便是欣賞莫夫人的為人品性。由莫夫人亦可知蜀國王庭宗室之風氣,夏蜀結秦晉之好,蜀國斷不會在此時機攻打夏國。”

柳微瑕靜靜站在姜懷瑾身側,默默不言。

姜懷瑾握着柳微瑕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只是還未待柳微瑕反應過來,他卻放開了雙手,掀袍跪地,道:“兒臣懇請父皇派兵支援北境。涼國既能突襲這一次,即便講和了,還會再有下一次。不若直接趁此時機一鼓作氣攻克涼國國度虎池。兒臣願親自領兵北上,尋到鎮威侯,帶皇妹歸夏。兒臣敬服鎮威侯從前為我朝打下的赫赫威名,這樣的功臣之将,即便真的葬身定州,兒臣也定要為其入殓。”

“阿瑾!”聞言,柳微瑕心中一激。

明安帝将手令擲于案上,雙手撐案,神色莫名。

四下靜默,殿中四人神情各不相同,只呆呆地等着明安帝的回應。

良久,明安帝終于緩緩道:“傳朕指令,封宣王姜懷瑾為兵馬副元帥,即日引兵十萬北上邊境,佐兵馬元帥宋修遠、懷化将軍周翰攻讨涼國,務必得勝歸朝!”

“兒臣謹遵聖令!”姜懷瑾朗聲應諾。話音落,他又看向柳微瑕,卻只見她斂起眸子,緊緊抿着唇。縱使心底不忍,但為了夏國,他只能如此。眼下朝中唯有他熟識北境地形與盤根交錯的勢力。

“父皇!”姜懷信亦跪在明安帝面前,躬身求請。

孫尚德當即颠颠兒得将旨意傳至中書省,還未喚來小內侍,當即被明安帝喚住:“回來!事急從權,朕親自寫!”

“起吧,都起來吧!跪了一地成何體統?”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人,明安帝執着狼毫嘆道。

穆清終于松了口氣兒。明安帝方才仍将宋修遠視作兵馬元帥,可見他果真相信宋修遠的為人品性!且他信宋修遠還活着!

穆清躬身謝過,雙手撐地欲站起身,然而到底跪得久了,一雙腿竟使不上力氣,倏地又跪倒在地。

明安帝看穆清面色灰白,淡淡道:“莫夫人身子不适,不若便在清寧宮住下調養身子。一應事物皇後皆會替你置辦妥當。”

穆清的面色又白了幾分,強撐着謝過了明安帝。

可這哪是聖恩?明安帝仍對宋修遠與蜀國王庭留有疑慮,故而将她軟禁于清寧宮內為質,以此掣肘宋修遠與蜀國王庭,警醒有朝一日他們反水倒戈。

穆清直直癱坐在地,今日進宮,一旦入了清寧宮,再出宮之時,大抵便只能是宋修遠凱旋之時。

亦或是,宋修遠身死之信傳回京中之時。

穆清咬唇,心中不停喃喃,宋修遠,你可千萬要活着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