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宋佼

涼國王城虎池,皇宮清涼殿。

姜懷瑜将懷裏沉沉睡去的襁褓小兒遞給候在一側的乳娘,乳娘輕輕掂了掂胖娃娃,弓着身退出了內室。

微微嘆口氣,她又瞟了眼更漏——近子時了。她嫁入涼國王庭已近一年有半,連她的孩子都已近九個月大了。

自申屠骁領兵南下那日起,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便難以入眠。因為她的丈夫,眼下正領兵攻打的地方,是她的母國啊。自去歲申屠骁被涼國國主封為骁勇王,她在兩國宮廷的地位自然而然也跟着水漲船高。但是即便她是嫁到此處的王妃,她終歸是夏國王室的血脈。

直到現在,她都寧願自己從來不曾來過這個蒼茫嚴寒的塞外之國,寧願不生帝王家。

十二月的天氣冷得刻骨,更遑論關外苦寒之地。姜懷瑜起身關了虛掩的窗子,又行到執燈的銅人像前,微微俯下身,欲将燭火吹熄,卻在這個時候看見了內室角落的一道黑影。

心中一凜。

還未等姜懷瑜張口喚來護衛,黑影率先走出了被陰影所籠罩的角落。那人身着一襲玄袍,梳着漢人男子的發髻,身形高大挺拔。他的眸色深沉,似隐含戾氣。漆黑的雙眸下是一塊遮了面容的玄色帕子。

見姜懷瑜緊緊盯着他,那人擡手,扯下了面上的帕子,露出完整的面容,對着姜懷瑜虛虛行了一禮:“公主殿下。”

瞧輕那人的眉目,姜懷瑜有一瞬的松懈,身子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回應道:“鎮威侯。”

雖已近兩年未見,雖在昏黃燭火的籠罩下,宋修遠面黑到幾近與夜色融為一體,但姜懷瑜确信自己不會認錯。

“你如何進來的?”

自開戰已來,涼國王城戒嚴,連尋常漢人打扮的平民百姓都難以入城,宋修遠又是如何混進來的?

宋修遠聞言,卻是不答,徑直站直了身子。見姜懷瑜默默不言,只警惕地盯着他,他從懷中拿出一張布滿蠅頭小楷的布帛:“公主可認得這個?”

看清了宋修遠手中的布帛是為何物,姜懷瑜面色微變,脫口道:“你從何處得來的?”

姜懷瑜面上一閃而過的驚駭被宋修遠瞧得清楚明白,他心下了然:“如此,這張布帛果真是公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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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懷瑜張開雙唇,卻是無言。這張布帛是她當年許親前夕,皇兄姜懷信借松蘭之手傳給她的,上書偷盜布防圖與出兵夏涼邊境的始末。彼時為了讓她相信松蘭的身份,姜懷信還特意在布帛的一角應下了太子之玺。

這樣重要的信物,決不能落入宋修遠手中!

亦因知曉布帛牽涉頗多,她十分看重,平日裏皆讓不起眼的松蘭替她收着。

姜懷瑜大聲喊道:“松蘭!”

候了良久,宮中一片靜谧。松蘭是她的貼身大丫頭,素日都會守在次間,盡心得很,只要有一絲絲風吹草動,她都會進入內室伺候。今天卻......

姜懷瑜倏地想到了什麽,便也不管還站在眼前的宋修遠,當即跑遠推開了次間的門。只見松蘭已昏死在地上,顯然已被。再想到宋修遠的身手與,她相信此時清涼殿外的聞聲之地,皆被他清理幹淨了。

姜懷瑜驀地回過頭,怒視着宋修遠,呵斥道:“夜闖公主內帷,打昏殿內仆役,宋修遠,你好大的膽子,竟如此放肆。”

宋修遠卻報之一笑,将布帛收入懷中,道:“松蘭偷盜邊境布防圖,公主将此等軍機洩給申屠骁,太子東宮授意,爾等通敵叛國之人,我為何要敬重?”

宋修遠果然全看透了,姜懷瑜心中大駭。許親之時,姜懷信曾告訴她,他日若京中驟變,他需她的助益。而她的助益便是慫恿申屠骁出兵,引走宋修遠,行軍路上周翰再尋得時機,除之而後快。松蘭是他的人,一路上會助她良多。姜懷信允諾她事成之後便會尋個法子接她回京,并以布帛為信。

是以她銷毀了當初松蘭偷下的布防圖以及諸多證物,卻唯獨留下了這張布帛。

姜懷瑜的目光在宋修遠身上逡巡着,幽幽問道:“鎮威侯既然什麽都知曉了,又何故再尋到我面前?直接将布帛送回京城便是。”

宋修遠冷冷道:“明日宣王與鎮北王的大軍便會攻到虎池城下。而今城內各哨崗皆被我手下的親随拿下,申屠骁尚且自顧不暇,國君垂垂老矣,涼國必然為我大夏的囊中之物。一旦明日城破,難免又是一番屍橫遍野的景象。公主若願離開涼國歸夏,今夜是唯一的機會。”

姜懷瑜看着宋修遠,忽而釋然。布帛在宋修遠手裏,必然會被姜懷瑾呈給父皇。東宮大勢已去,她回郢城又能如何,不過是背負着通敵叛國之名的罪婦。但是她還是個母親,她想回到夏國,不僅因那是她的故土,更因她深知唯有夏國的禮樂方能教導她的兒子長成一位君子。

她問道:“我的孩子...他尚不足一歲,可亦能随我歸夏?”

宋修遠蹙眉。

見宋修遠良久不言,姜懷瑜無奈笑道:“果真如此,只因他身上有申屠骁的血脈,你們便容不下他。既如此,我只身一人歸夏又有何意?”

宋修遠了然。

自去歲率親兵入定州始,他便一直謀劃着潛入涼國王城虎池。京中有姜懷瑾坐鎮,他相信他能處理好東宮的明槍暗箭。

豈料方入定州,他們便中了埋伏。一萬精兵折損過半,那九死一生的數日,宋修遠便是吊着一口仙氣兒,終于領着剩下的将士出了定州,重新排兵布陣,奇襲北地邊境。而他自己則率輕騎潛入虎池。自八月出定州至眼下十二月末,幾近小半年,其中種種艱辛苦難自不必提。所幸九月姜懷瑾率軍北上,與他互通消息相輔相成,去了他一半的後顧之憂。

他的另一半後顧之憂在于郢城。

少了他與姜懷瑾,穆清獨守鎮威侯府的處境會艱難許多。但姜懷瑾告知他柳微瑕會用宣王妃的身份。亦是在與姜懷瑾互通有無的時候,他方才知曉穆清竟已有孕。彼時已是十月末了,他與親随卻仍徘徊于虎池之外。來不及驚喜,他只能尋思心的法子蟄伏在涼國。

只是入夢時,穆清卻時常攜着個女娃娃騎着飛馬來尋他。睜眼,榻邊卻是一片冰涼。有時候,他甚至懷疑他無法趕在穆清生産之時陪着她。

如此過了十幾日,他終于尋得機會入了虎池,待布置好一切,便是眼下。

他見過太多的城破與殺戮,知曉破城時是怎樣慘烈的景象,即便夏國軍士不會傷害公主,卻難以預防涼國王庭以公主為質。故而他早早便與姜懷瑾謀劃着接出寧胡公主,卻不想今日在松蘭身上搜出了這張布帛。

他宋修遠,生平最恨之人唯有二,一為通敵叛國之人,二為不顧禮義廉恥之人。

如今姜懷瑜既如此說,他自然毫無死谏的必要。朝着姜懷瑜颔首,他當即翻身離去,只留下一張半開的窗子。

***************

夏歷明安帝垂拱三十九年十二月廿七日,宣王姜懷瑾率軍攻入涼國都城虎池腳下,與潛入虎池數月的鎮威侯宋修遠裏應外合,于垂拱四十年正月初二日攻下皇城。

老國君聽聞城破之信,于座椅上集火攻心,當即斃命。皇城中餘下的諸位皇子皆不成氣候,聯名向姜懷瑾遞上了降書。

但是當大軍尋至皇宮清涼殿時,卻發覺寧胡公主已自缢于殿中大梁之下,氣絕數日。公主身邊唯餘一張血書與一個嗷嗷待哺的襁褓孩兒。

正月初四日,骁勇王申屠骁于夏涼邊境被俘,然鎮北王血染沙場,以身殉國。

短短數日,兩國上下亂作一團。

正月初八日,申屠骁于牢中自刎,唯願申屠氏唯一的血脈得以延續。宋修遠将襁褓裏的孩子交給姜懷瑾,姜懷瑾望着胖娃娃良久,終是嘆了口氣,留在了身邊。

二月初三日,諸事完畢,宣王姜懷瑾與鎮威侯宋修遠率大軍押解申屠骁、周翰、松蘭等人,班師回朝。

二月廿四日,大軍回到郢郊建章營。

二月廿五日,宣王姜懷瑾與鎮威侯宋修遠歸京上朝。同日巳時,鎮威侯夫人穆清公主于清寧宮內産下一女,明安帝龍顏大悅,賜名佼,封清遠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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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末下朝,宋修遠得了明安帝特旨,匆匆跑至清寧宮。

偏殿外的仆役皆行色匆忙,穩婆方才料理幹淨內室的污穢之物,甫一開殿門,便見外頭站了個風塵仆仆的男子。後宮之地少有外男,穩婆愣了神,但瞧見來人身上的白袍玄甲後,想着昨日宮中的傳聞,她料到這應就是鎮威侯了。

她裂了嘴,笑道:“恭喜侯爺,夫人誕下了一位小娘子。婢子做活數十年,從未見過出娘胎便這麽漂亮的女娃娃呢!”

宋修遠嗅到內室的血腥之氣,眉頭緊蹙,不再搭理穩婆,大步流星地便走進了內室。

初春的風尚有些料峭,內室卻被熏地溫熱。

穆清累極,仰面躺在榻上,阖了雙眸靜靜睡着。青衿跪在床頭伺候着,聽見動靜回過身來。見是宋修遠,她的面上露出一片喜色,正欲開口見禮,卻倏地想起熟睡的穆清與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女娃娃,只默默地向宋修遠行了禮。

宋修遠微微颔首,擡手示意她退下。

青衿領命,弓着身行出了偏殿,蹑手蹑腳地阖起了門。

宋修遠輕手輕腳地在床沿坐下,俯身細細端看着穆清的眉眼。大抵是生養的緣故,她瞧着豐潤了許多。但是面色蒼白,雙眸緊閉,眉頭似蹙非蹙,無端令他心疼不已。

“唔——”這時,穆清身邊的女娃娃發出了一聲嘟囔。唯恐女娃娃哭出聲吵醒了穆清,宋修遠被吓得大氣也不敢出。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娃娃,确如穩婆所言,是個十分漂亮的孩子。才從娘胎裏出來,卻已能隐隐瞧出細長的彎眉與烏黑的頭發,一張嘴兒小巧紅潤,像極了穆清。

本是極嬌俏的小模樣,卻又因飽滿的前額與挺翹的鼻梁骨兒增添了一抹嬌憨。天庭飽滿,鼻梁挺翹......宋修遠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英挺的鼻梁骨,心中一片潤澤。

眸中亦是。

七尺男兒,一介侯爺,竟因一個女娃娃而泛淚。

只因這個女娃娃就是他與穆清的骨血!是穆清為他生的小女兒!

他看着小女娃,又望着穆清,輕輕俯下身,在穆清額頭的朱砂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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