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安處

耳畔似有陣陣嬰兒啼哭之聲,似有還無。一片混沌中,穆清想到自己似生了個女娃娃。陡然心驚,她睜開雙眸。

四下一片靜谧,唯有燈燭燃燒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女兒安然睡在身側,咂着嘴兒。穆清微微松口氣,看向床榻內側的女娃娃,眸中含着脈脈溫情。

女娃娃翻了個身,踢開了襁褓上的棉布。穆清見了,擡其垂在身側的手,欲給女娃娃蓋好小被褥,卻不想指間觸及一片溫熱事物,略有些粗粝,似男子的面頰。

心頭一窒,穆清轉過頭,眼裏心裏盡是不可置信。

借着室內微弱的燭光,穆清看清了伏在她榻前的男人,發髻齊整,一身公服,平日裏漆黑的雙眸阖起,神情安逸。

她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意深及眸底,又化作點點晶瑩。她擡手輕輕拂過宋修遠的面頰,又揉了揉他的發頂,再瞧瞧身側的女娃娃,啞然失笑。

宋修遠白日裏見穆清睡得沉,又思忖着到底,便趕着時辰匆匆向薛後見了禮,回府拾掇一番,至未時又馬不停蹄地趕至清寧宮守着穆清,卻因一時卸去近十月的擔子,不知何時竟也睡了過去。

只是心底到底記挂着穆清,他睡得淺,穆清一番細微的動作便令他即刻清醒。

他直起身子,跪在榻前,看着穆清含笑的眸子,壓低了聲道:“醒了?”

穆清望着他點了點頭。

宋修遠執起她的手,輕聲道:“阿謠對不起,我來晚了。”

短短數字,卻倏地令穆清淚如泉湧。任憑宋修遠抹去她面上的淚痕,她低聲嗔道:“呆子!”

國仇家恨當先,她又如何能怪他?

他無事便好。

穆清的聲音帶了一分沙啞,宋修遠聽了,眉頭微蹙,欲起身為穆清倒茶水。這個時候穆清卻扯住了他的袖角。宋修遠回過身來,見穆清向他伸出雙臂,當即會意。他又蹲下身子,迎着穆清将她抱入懷中。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氣息。她知曉此刻他們仍在薛後的清寧宮中,四周遍布眼線暗衛,但有宋修遠在身側,她只覺自己什麽都無需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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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又湧了出來,穆清将臉埋入宋修遠的胸口,唯恐吵醒了女娃娃,只得壓低了聲音默默啜泣。

宋修遠擡手撫着穆清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亦撫慰着穆清的心。

待穆清終于哭夠了,宋修遠的衣襟早已一片濡濕。

穆清周身乏力,仍窩在宋修遠懷中,貪戀着此刻的溫情。

宋修遠看着仍躺在榻上的女娃娃,嘆道:“阿謠,今日早些時候陛下下了诏書,為我們的女兒賜名佼,封清遠縣主。”

穆清本窩在宋修遠懷中,手指輕輕在他胸膛打着轉兒,聞言卻是一怔:“出生不過一日,便得了陛下的賜名與封號?”

宋修遠見穆清不喜反憂,當即料到她心中想到了什麽。垂首在她額間落下一吻,宋修遠低聲道:“此番破涼我立了大功,此生所賺功勳已足夠,陛下此舉不過順水推舟,阿謠不必憂心。”

穆清若有所思地颔首。縣主多為宗室之女,再不濟也是異姓王侯府上頗負盛名的娘子,她與宋修遠的女娃娃何德何能......

穆清只恐這又是明安帝的帝王心術,且宋修遠功高至此,又手握兵權,難免有蓋主之嫌......

宋修遠見她這個神情,複又俯首在她耳畔輕言數語。穆清眸色清麗,柔聲問道:“阿遠......真的想好了?”

穆清的眸中竟是流光溢彩,宋修遠只他此舉深得她意,心中大定,笑應道:“如今涼國已破,宣王府日漸穩固,鎮威侯府再無留在京中的必要了。”

***************

垂拱四十年三月初一日,明安帝下诏貶太子姜懷信為端王,即日趕出東宮,遷入私宅。

三月初三日,封鎮威侯宋修遠為鎮威王,階同親王,封鎮威侯府莫謠為鎮威王妃。同日,又因通敵叛國之罪将姜懷信貶為庶人,落入大理寺牢獄候審。

三月十三日,明安帝于朝堂之上收受涼國土地,封涼國剩餘宗親為夏朝藩王,賜府京城,令其餘生不得出郢城。同日,明安帝于涼國故地分設安東都護府、單于都護府、安西都護府,任命一衆朝廷職官。鎮威王宋修遠棄京中官職兵權,請命鎮守北地。

三月十四日,明安帝封鎮威王宋修遠為骠騎大将軍,代故鎮北王之職,統領北地三都護。

三月廿五日,宣王妃于清寧宮中誕下皇長孫,明安帝賜名甫,封皇太孫。

小小嬰孩,品性難料,朝中巨驚,元老聯名上書,皆奏請明安帝收回成命。明安帝以退為進,感嘆東宮無主,國之本,傷矣。朝中百官會意,谏言擁立宣王姜懷瑾為太子。

三月廿八日,明安帝順應百官求請,收回三日前的诏書,改封宣王姜懷瑾為皇太子,宣王妃柳微瑕為太子妃,正位東宮。隔日,太子姜懷瑾帶故寧胡公主之子入宮,交由薛後撫養。

三月三十日,鎮威王妃穆清攜女出宮,随鎮威王宋修遠回府。

清寧宮內,穆清辭別柳微瑕,又拜別了薛後,從乳母手中接過宋佼,抱着女娃娃出了正殿。日頭有些許晃眼,穆清眯着眼兒回望着偌大的一座清寧宮,一時有些恍惚。自去歲九月入宮,至今日已過半年。姜懷瑾率軍出征後,柳微瑕亦随她住進了清寧宮,此後在柳微瑕的照拂下,她的吃穿用度一應與宣王妃相同,全然不必再憂心有心之人的陰謀詭計。

然宋修遠生死未蔔,身處華麗又寂寥的清寧宮,她從未有過一日的心安。

“咿~”

懷中的女娃娃扯住她的衣襟,穆清回過神來,抱緊了女娃娃,跟着卷耳快步行出清寧宮。宮牆之外的曠闊天地間,有宋修遠等着她。

因五月裏便要北上幽州,故而明安帝并未替宋修遠另擇府邸,只是賜了牌匾,從前的鎮威侯府,此刻成了鎮威王府。

鎮守北地,統領三都護,看似位高權重,然宋修遠放棄了建章營中的兵權,朝中百官惋嘆者有之,亦不乏褒揚宋修遠知進退之聲。

宋修遠偕着穆清回到王府,穆清看着懷裏的女娃娃,在她面頰上親了口,嘆道:“阿佼才這麽小,就被人盯上了......”

佼,美人也;甫,男子之美稱也。

明安帝為兩個孩子起了這樣一對名字,其用意不言而喻。

姜懷瑾如今正位東宮,以他的權謀心術,将來必能君臨天下。而姜甫是姜氏的長子嫡孫,日後必定會跟随父親走上這條布滿血腥與陰謀的荊棘之路。可王妃之位如何,太子妃之位如何,哪怕是皇後之位又如何,穆清不願她的女兒沾染上王室宮廷的詭谲算計。

宋修遠從穆清懷中接過女娃娃,将她高高舉起,朗聲笑道:“那又如何,左右阿佼遠在北境,姜懷瑾府上的那小子卻在京城東宮,日後如何,自有他們倆的造化。而如今陛下既有此意,便不會對鎮威王府下手,阿謠不必憂心。”

“哎——你悠着點兒!”

穆清見宋佼被宋修遠高高抱起,一時心驚,脫口喚道。卻沒想到女娃娃膽子大,被父親如此逗弄,竟咧嘴笑成了一朵小嬌花,哈喇子滴滴答答地留了宋修遠一臉,還有些許暈濕了他的衣襟。

宋修遠有些怔愣,連高舉的雙臂都未收回,只呆呆地仰面望着宋佼。

穆清見此情景,卻笑出了聲,轉身小跑着回到了東苑,留下院中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二人。未幾,穆清吩咐青衿絞了幹淨的帕子。她提溜着素帕開了門,卻見宋修遠抱着宋佼站在門前,俯首不知在女娃娃耳畔嘀咕着什麽。

穆清看着發笑,替宋修遠淨了面,抱過女娃娃,将帕子塞到宋修遠手中,好奇道:“阿遠方才對阿佼說了什麽?”

宋修遠執着帕子,負手跟着穆清走入室內。看到穆清抱着女娃娃在杌子上坐定,他坦然道:“阿爹要帶阿佼和阿娘去更廣闊的地方,往後的日子便只有我們三個,再不會有旁的幺蛾子了。阿佼生得漂亮,将來不怕尋不到比姜甫更出衆的兒郎。”

女娃娃又咿咿呀呀地笑成了一朵花兒。

穆清望着宋修遠,眸色清麗,心中一片溫潤。她長于靈山秀水的華蓥,素來不喜朝堂權謀與京中女眷的逢迎往來,此間種種,宋修遠悉數知曉。

宋修遠說得不錯,對于這兩個孩子,明安帝既有如此考量,定不會對鎮威王府下手。

他本不必請命親往北地赴任。

宋修遠放下帕子,蹲在穆清身前,仰頭望着妻女:“幽州遠在北境,雖無郢城的爾虞我詐,卻也失了郢城的桃紅柳綠,是為苦寒之地。但我知曉阿謠不會怪我棄了京中職位兵權,是不是?”

穆清聞言,颔首。她一手圈着懷裏的女娃娃,一手覆上宋修遠的胸口,俯身在宋修遠眼角處落下一吻,又在他耳畔輕道:“汝身安處是吾家。”

“阿遠,你與阿佼在何處,何處便是吾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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