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二
“身無百錢,竟也想着來我醉卧閣?”
醉卧閣是涼州城內最名貴的酒肆食鋪,其中的葡萄美酒,遍尋整個隴右道,更是無人能及。數十年前涼州刺史入京述職時曾向柳皇後獻上了閣中的葡萄美酒,得了柳皇後不少溢美之詞,自此以後醉卧閣便名聲大振。是以城內的大小職官,遇事便總喜邀三兩好友共赴醉卧閣,品一品閣內的美酒,顯一顯自個兒的闊綽。
數十年過去了,昔年好美酒的柳皇後自先帝大去後,早已深居後宮,不大理事;之于風流媚骨一詞,世人亦大抵只知當今皇後宋氏,而昔年和親嫁入夏國和親的蜀國莫氏女,也只能在依稀的傳聞中追尋其風姿了。
天下幾經沉浮,唯這醉卧閣,三十年間一直承載着它的名聲。
名聲大了,閣內的小厮仆役自然也染上了一分傲氣。今日跑腿的小二見一衣飾單薄的青衫書生竟一口氣兒要了四樣大菜,本就心生疑窦。眼見着這書生一番大快朵頤後竟只摸索出了二十一錢,望了眼桌上連他這個閣內小厮都不敢肖想的美食,他一時惱怒,抱着書生置于桌上的包袱便扔出了醉卧閣,末了還不忘朝書生吼道:“別讓小爺再瞧見你!個窮酸樣兒!”
書生将身上的二十一個銅板一股腦兒拍在桌案上,忙不疊地出門追自個兒的包袱去了。
正是夏末初秋的時節,又是正午時分,日頭又毒又亮,晃眼得很。書生抹了把汗,正欲拾起地上的黎色包袱時,眼角餘風卻瞟見了包袱前的馬蹄子。
書生順着馬蹄子向上望去,漆黑發亮的鬃毛,通靈淩厲的雙目,額間天生一顆白色的五芒星,真真是一匹極俊俏的寶馬。這樣一匹威風凜凜的馬駒,即便是掩在草棚馬廄之中,與百十匹各式戰馬為伍,也毫不遜色,甚至更為奪目。
只是比這馬駒更為奪目的,卻是馬背上的人。見着這樣一匹寶馬,世人腦中與之相配的,大抵唯有傳聞中鎮威王年輕時的英姿。可書生望着馬背上的年輕娘子,卻覺得時間竟有如此女子?世間竟有如此女子!只有如此女子,方能駕馭如此之良駒!
自明安帝垂拱年間至今已近百年,夏國自始至終禮樂興盛;而今因了宋皇後的緣故,女子騎射不再是稀事,着了男子袍服打馬上街亦常常有之。只是從未有哪個貴府娘子,能抵得上這位年輕娘子的勃勃英姿的十之一二。
那年輕娘子着了绛紅圓領錦袍,一頭青絲借用玉冠高高束起,在腦後以馬尾的情狀傾斜而下。她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揚着馬鞭,微微垂眸,周身便是一股道不盡的風流英姿。那周身的氣場,本該是少年郎才有的風發意氣,此刻卻不着調地浮在了一位年輕娘子的身上,偏生這娘子的眉目極盛,清麗的雙眸中又生生溢出一抹淩厲來,氣勢迫人。
年輕娘子雙眸微斂,看着眼前伏地拾包袱的書生,問道:“發生了何事?”方才若非她及時勒馬,只怕這膚白貌美小書生的包袱就要命喪馬蹄之下咯。
周遭本竊竊交談的行者漸漸止了聲,默默望着醉卧閣前的二人一馬,等着看好戲。
醉卧閣裏的小厮好整以暇地望了眼書生狼狽的模樣,正瞟見外頭的年輕娘子,忽而變了神色,匆匆跑出來對着馬上的年輕娘子作揖:“五娘子來了?可要入內适午膳?方才這厮竟想着在我醉卧閣吃白食,已被小人趕了出來,可是沖撞了五娘子?小人這便給娘子賠個不是。”
五娘子?五娘子!
書生在涼州城內買字畫已有些時日,對于城內百姓口中的五娘子亦有所耳聞。布衣百姓對于權貴大抵畏懼得很,看着書生品性良善老實,便叫他惹了哪位權貴皆不可惹了這位五娘子。至于書生,只以為這五娘子是涼州哪位權貴府上性子頑劣的小祖宗,後來再從街坊口中聽聞,方才知曉這位五娘子乃刺史幺妹。涼州刺史宋晖何許人也?鎮威王府嫡公子,其父為威名赫赫的骠騎大将軍宋修遠,其母乃昔年豔絕天下的穆清公主,至于其長姊,則更了不得,乃當今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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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聖上效仿其父,空置後宮,獨戀皇後一人。鎮威王府出了一位皇後,餘下的子侄亦各有風骨,資質出衆。如今的宋氏,與先帝元德年間的柳氏,乃天下除卻姜氏之外最為尊貴的兩戶人家。
這位打馬而行的五娘子自小受盡父母兄姊疼寵,因是鎮威王宋修遠年過不惑而得的幺女,故而單名一個晚字。因頭上還有四位哥哥姊姊,府內行五,是以世人皆尊稱其為五娘子。
有如此出衆的長兄長姊,布衣百姓如何不畏懼?且這位五娘子亦是個人物,明明生了一副傾城的眉眼,卻不愛紅裝愛騎射;這般的明媚女子,又有如此煊赫的身家,除卻王孫貴族,時間大抵鮮有男子能與之相配。只是不知何故,坊間隐隐有傳言,道五娘子眼高于頂,郢城的那些皇子皇孫們皆瞧不上眼。
于是世人又開始惋嘆五娘子不識好歹,書生本亦有些信了那些酸腐之言,只是今日真真見了五娘子,為其英姿所折服,這才心生贊嘆,世間又有何種兒郎能與之相配呢?
......心底陡然生出一股相形見绌的羞恥之感,書生斂起眸光,朝着五娘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穩了心神,他朗聲道:“唐突了五娘子,小生給五娘子賠不是。”
“只是方才這位兄臺卻有一處說錯了,小生已将身上的二十一錢抵了飯錢,餘下的,小生定會傾盡所有,早日償還。”
宋晚看着面前态度截然不同的二人,轉了轉眸子,朝着書生問道:“醉卧閣聲名在外,你竟趕在此吃白食?”醉卧閣內的小厮慣會用鼻孔見人,她是知曉的。再瞧這位書生,不卑不亢,言談間自有一番清越風骨,心底忽而生出一股莫名情懷。
側身躍下駿馬,宋晚不理會躬身行禮的二人,俯身拾起馬提前的包袱,瞥見了內裏的字畫,行至書生面前,笑問道:“醉卧閣聲名遠揚,聽你的口音亦是本地人士,竟不知身無百金,無以入閣的道理?”
書生仍舊半彎着腰,盯着宋晚明媚張揚的绛紅衣擺,徐徐道:“小生今日入閣乃與人做字畫交易,買主欣賞小生的字畫,便揚言請小生在這醉卧閣內飽食一頓。卻不料買主尚未付下飯食的費用,未及小生辯解,又被這位兄臺趕了出來。”
一旁的小二默不作聲,算是默認了書生所言。
宋晚将書生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又側着腦袋想了想,開口問道:“你用字畫換來的錢財去了何處?莫不就是這二十一錢?”
“正是。”
宋晚盯着書生,良久,将手中的包袱扔至小二手中,問道:“那買畫的貴人可還在閣內?”
小厮諾諾應了聲。
聞言,宋晚微微蹙眉,徑直走入了醉卧閣。
于字畫一道的修養,她萬萬不及她那供職于翰林院的兄長宋暄,但到底是王府娘子,在三兄那處熏陶久了,她倒也能說出些門道。那書生的字畫,筆鋒遒勁有力,乍一瞧還有些許父親的風骨,如何只值二十一錢?且觀其面目周正,言辭耿介,分明是被買主憑白占了便宜。
再看那小書生膚白貌美,身形清瘦,心底一時竟升起一抹憐香惜玉與惜才之情。宋晚暗自嘆道,不為旁的,便是為了這些上乘的墨寶,她今日也非要替這小書生讨回公道不可。
那書生見小二亦揣着包袱随宋晚入了醉卧閣,便也亦步亦趨地追着包袱而去。
那包袱裏的字畫,可都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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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東市借口起了不小的紛争,宋晖這位刺史大人正巧得空,便親自往東市跑了趟。回官署的路上,方才想起今日宋晚會來尋他。
“聽聞阿晚今日在醉卧閣前做了回英雄?”宋晖回到官署,便見幺妹一手托腮,一手翻閱着桌案上的卷宗。
“四兄慣愛添油加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宋晚替刺史哥哥将面前的卷宗收拾好,信口接道。
宋晖最是了解這個跳脫的幺妹,笑言:“哦?舉手之勞?那怎不見你經過東市口子時對着張五郎出手相救?”
宋晚剜了他一眼:“天下蒙難之人何其多,我如何救得過來?”
“哈哈哈!好一個如何救得過來!以為兄所見,分明是那小書生長得風流俊俏,入了阿晚的眼。”宋晖笑着湊到宋晚跟前,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他這個小妹妹,長到一十八歲都不曾開竅,父母與長姊卻不甚在意,只是他們這三個兄長卻操碎了心。眼見着他們的小阿晚有了紅鸾星動的征兆,他如何不高興?
宋晚将手上的書簡丢到了宋晖面上,憤憤道:“四兄想什麽呢!”
嘟了會兒嘴,宋晚卻忽然驚奇道:“四兄緣何知曉那小書生的容貌?莫不是見過那小書生了?”
“書生不曾見到,卻是在官署外頭見着了一個尾巴。”宋晖收起書簡,笑應。
“尾巴?”
“抱着包袱,愁眉苦臉地望着官署。我見他模樣風流,眉宇間含了一分傲骨,便同他攀談了幾句,這才知曉阿晚今日做了回英雄,還帶了個小尾巴回來。”
宋晚坐在案後,将腦袋擱在膝上,默默不言。
“三兄如今供職翰林院,替陛下游歷天下編纂《五國異聞錄》,身邊正缺了一位伺候筆墨的掾屬,我見他談吐不俗,正想問問他可有意。”見宋晚無所反應,宋晖舔了舔唇,又補道。
宋晚颔首:“他胸中自有溝壑,又擅筆墨,跟在三兄身邊的确是個好去處。”
“哪知這小書生竟一口回絕,一門心思的非要見你,做牛做馬當你身邊的侍馬小童。”
宋晚:“......”
宋晖:“不若你去勸勸他?讀書之人,最容易認死理。”
宋晚看着同為讀書人的宋晖,心中一橫,終是跑出官署。只見那位膚白貌美的小書生背着包袱,喜笑顏開地朝她道:“白日裏多謝娘子出手相救,只是小生竟不曾言謝,想來着實慚愧。”
今日在醉卧閣,宋晚不僅替他讨回了本應得的百兩紋銀,更是在一衆看熱鬧的百姓面前替他的字畫正名。得了五娘子的贊賞,日後還有誰人敢推拒他的字畫?
未及宋晚開口回應,那書生對着她恭敬行禮,道:“小生顧赟,涼州蓮山人士,謝過娘子救命之恩。”
宋晚:“???”不過幾張字畫的百兩紋銀,何以成了救命之恩?
顧赟:“小生願結草銜環,以報娘子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