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阿曦——”
“阿——曦——”
兩人一起玩了四五年，何曦家裏人差不多都認識了卓今，難得有小少爺這麽喜歡的朋友，他們對卓今自然是沒有任何瞧不起的念頭。
真正的富有人家，反倒比漁村的地頭蛇少了好許架子。
幾個仆人拿着什麽大包小包的匆匆走過，反常地沒有和卓今打招呼——甚至繞了條他視野盲區的小路走，說是在躲着也不為過。
“是卓今吧，”花園的老奶奶見狀放下手中剛采的花，從容迎客，“小少爺在書房，知道您回來，您直接進去就成。”
“謝謝奶奶。”卓今自出生就在海邊，十二三年下來，一日一日，個頭也蹿了不少。
生來還算白皙的皮膚自九歲被父親帶着出海以來常年受日光照顧，如今已是勻稱的小麥色。
每次出海回來，他總是在看了奶奶之後專程換好衣服來別墅一趟。
“是要換花了嗎？我幫您拿去吧。”卓今接過這次擇的花，綠白兩種，不是從前的華麗，到讓人不自覺想到何曦。
“是阿曦要的吧。”
“哎呀，真真是緣分，要不說是好朋友呢？那行，就勞煩您了。”
卓今笑了笑，說怎會麻煩，走去書房的路上低頭看着，兩顆虎牙更顯笑得陽光。
跟着何曦一起讀了些書，加上他的好記憶，認出這些花不難。
——洋桔梗，為了擁抱，褪了刺的玫瑰。
兩年前，何曦書房。
本來還春色明媚，下午突然間又下起了暴雨，天措不及防暗下來。
卓今和奶奶說過自己會晚點回家，但雨勢卻愈發猛烈，不知何時能停。
幸好爸爸今天沒出海，卓今松了口氣，又去想自己怎麽回去：被淋濕也沒關系吧，反正不止一次了。
雨和風商量好一般，重重砸着，似乎要把這小小的玻璃窗撕碎，他又擔心阿曦一個人。
天邊自上而下裂開一道發着白光的彎折的痕，以一種使人驚駭的方式強行連接起了天空和大海，在海面砸出一重重巨浪。
在人們眼中，害人的是暴雨，而永遠不會是大海。
不知道天晴的時候，又會有多少人把傷亡記在卓今身上——他是有罪的，他活該有罪，于是他理應背負起這一樁樁不知兇手的罪責。
海水闖上沙岸，不複平日的輕撫，更像是無情的抽打，一次一次，将它塑造為自己想要的形狀，平坦，不懂反抗，沒有記憶。
在随後而來的巨響中，卓今才回過神來，雷聲蓋住何曦的聲音，他只能看見對方的嘴唇上下開合。
然後何曦突然靠近，靠着近距離将本震耳的聲音掩蓋過去，似乎是看出卓今對奶奶不放心，“有人告訴奶奶了，今晚你就在這住，聽人說小孩子回去路上淋雨容易受涼。”
“我的床很大的，兩個人不成問題。”
明明都是為了讓對方聽見，何曦偏生不願意湊在耳朵邊，就這麽臉對臉，脆弱的脖頸毫無保留，似乎單手就可以裹住，一擰就斷。
還天真地沉溺在自得和與哥哥一起住的興奮中。
卓今的臉頰微泛着紅，在搖晃的燭火下更不易被發現，微醺一般說了聲好。
他想到了今天書上看到的洋桔梗，明明已經很脆弱了，還是選擇毫無防備。
玫瑰拔下身上的刺，于是有了擁抱的權利。
“小卓哥哥！”
卓今聽到何曦的聲音，很急促，待他回過神，還是咚的一聲撞在樹上。
他揉了揉發紅的頭，穩穩接住樹上掉下來的果子，擡頭讪讪笑着。
何曦從小窗探出頭，捂着嘴巴笑，然後帶着藥酒跑下樓來。
他們幹脆在果樹下坐着，何曦還是停不住笑，“看個花都能呆住，真是個笨哥哥！”
在看到自己要的洋桔梗後，又把其他都丢一邊了，“小卓哥哥是要把我的花帶上來嗎？那你待會幫我放到花瓶裏！”
“哦對，我拿了藥酒下來。”
何曦有模有樣給哥哥塗着藥，嘴巴不自覺抿起來，蒼白色的，很紮眼。
因為手不穩，冰涼的藥酒剛觸及皮膚就分開，蜻蜓點水一般，見好就收，從來不會停留太久。
幾次下來，治療階段完成，小何曦很滿意自己的這次“出診”，将東西都收回去。
蒼白的嘴唇，微微發抖的手，絕對不只是因為笑這麽簡單，這些細節在卓今眼中存在感太高，他沒辦法忽視，擰着眉：“小醫生，你又生病了。”
明明是關心的話，在何曦這裏倒理解成了責怪，他只知道哥哥不喜歡看自己生病，下意識道歉，說自己不是故意生病的。
“……”
這麽聰明的小孩，怎麽理解能力這麽怪。
“沒怪你，只是不希望看你生病。”
“這次出海，順便撿了個貝殼手鏈，不知道是誰這麽粗心，這種東西都能弄丢。”
卓今語氣不大自然，将手鏈遞了出去。
都收禮物這麽多年了，何曦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樣驚喜，接過來就戴在手上，對着陽光擺弄了好久。
直到卓今催他去學習，才有些不情願的将小手放下。
有什麽好玩的，見了禮物就忘了哥哥，卓今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他突然想逗逗何曦，壞笑着說：“禮物比哥哥重要？”
何曦立刻将手上的物件摘下，毫不留情地将它關進黑漆漆的口袋，向前一步就要牽哥哥的手。
今天要看的是些短詩，卓今聽何曦那邊沒了動靜，将手放下，見何曦停留在其中一頁，發着呆。
卓今走近，詩的內容非常容易理解：
大海呵——
壓停我的心跳
帶走我的呼吸
我不再需要陸地
讓我死後流放在這裏
我的骨灰将随你
到達世界各地
為這一切終會來臨
噓——
來猜猜，這是誰的命運
在沉溺
何曦擡起頭，眼睛有點紅，卻只是幹澀，流不出眼淚，他聲音有些委屈。
“你以後也會這樣嗎？”
“什麽？”
“出海，然後不知道哪天就回不來了。”
“小卓哥哥，書上說出海很危險，你能不能不去了……”
他也知道這樣的要求很無理，于是又加了自己的承諾。
“我家裏有錢，媽媽說之後都是我來管……我可以養活你的。”
……如果我能活到那時候的話。
他垂下了頭。
頭頂傳來手心的溫熱，小何曦擡頭，措不及防撞入卓今的眼眸。
“好啊，那我先等你長大，你長大了就可以養我了。”
太陽行将落山，等卓今離開，何曦将兜裏的手鏈取出，照例拉開床頭的抽屜。
大抽屜放滿了卓今送的小禮物，何曦只能委屈這條手鏈在另外的小抽屜裏安家了……
和他一樣委屈的手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