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真心

真心

一天之中大起大落,她聽過誰的告白,又受了誰的傷害,下過雨,落過雪,還有一輪算不上明淨亮堂的月亮。

初弦慢慢蹬掉毛茸茸的拖鞋,單手環着雙腿,清瘦了些的下巴埋在膝上。

月光朦胧,如夢似幻,她怔怔看了好久,忽然想起周邦彥的一句詩。

今宵正對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

自古以來,仿佛和月亮沾邊的詩句,少不得是思鄉懷景。

但她的家就在南城,她在這片古意深厚的土地長大,她見過三月寒涼的雨,五月松郁的山,七月純白的花,和十二月森冷的雪。

她要思什麽,又懷什麽呢?

這麽多年,她習慣把自己包裹在一個透明繭房裏,有意讓自己處于一個随時随地都在忙碌的狀态。

忙起來,便沒那麽多事情可想。

初弦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伸手,企圖抓一把無形的風。

卻只有指根留下的冰冷涼意。

她機械性地抻張手指,她手指生得精細,細而筆直,指關節處卻有輕重不一的薄繭。她跟着應老爺子學了一手瘦金體,後來又做了常與筆墨打交道的古文翻譯,偶些時刻想起來要保養,旋即又被新一輪的翻譯給壓到後頭。

實在算不上精雕細琢,也沒有錦衣玉食的人生。

任憑思緒無端地發散了會兒,卻想起賀清越那雙手。被他牽過、托過、背過,曾溫柔耐心地幫她抵過眼尾,溫溫沉沉地笑說:

“初弦,我在你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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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放在盛在寬口翡綠的日本吊鐘旁,食指雙擊兩下喚醒屏幕,瑩瑩發亮的時鐘竟然快兩點。

她給許教授請了假,明天可以睡個難能可貴的自然醒,小汀小傑中午住校,她答應兩個小朋友,下午會去接他們回家。

心裏仔細盤算着,初弦目光放空,不覺抓在手心裏的手機震動了下。

仍停在解鎖界面,她切進微信,忘了什麽時候開始置頂的黑色頭像給她共享了一個地址。

她怔怔看了幾秒。

遲來的迷茫、疑惑,震驚和難以置信迅速在眼底聚斂成形,繁亂思緒漲潮似的淹沒理智,她幾乎是出于本能,回了一個最能體現當下心情的“?”

其實是不抱希望的等待,至少賀清越心中有一個兩分鐘的度量,如果她沒回複,等明天醒來,對話框只會殘留系統冷冰冰的“對方已撤回”。

H:睡了嗎?要不要出門走走?

細白手指逐漸用力,她攥緊自己手心,深吸一口氣。

初弦不敢驚動床上的兩個小孩,她沒打開衣櫃,只輕手輕腳地摘了先前譚嘉雅挂上的還沒來得及幹洗的屬于賀清越的深色大衣。

手機電筒的電量調到最低一格,她悄無聲息地下到一樓,借着窗外蕩進月光,晦暗難辨地照着她腳下瓷淨的地磚。

黑色很好地隐蔽沙發側卧的人影,她在玄關處小心翼翼地換鞋,午夜魅影般無聲無息地飄出家門。

待她背影完全消失,環肩靠在沙發上的男人坐起來,他向後撥了一把頭發,懊惱地瞪着那輛罪魁禍首的豪華古斯特。

黃立勇全然不知自己眼下的舉止比深夜造訪的賀清越還要居心叵測,他趴在玻璃上,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路燈做複古歐式設計,馬頭燈投落一圈兒昏黃光影。

身形清正修挺的年輕男人單肩倚着米色燈柱,頂上光源潦草斑駁,犀利苛刻地落下來,映出他輪廓深邃的側臉。

換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長款風衣,依舊是沉穩的黑色調,白衣黑褲,顯得肩寬腿長,頭身比過分優越。襯衫袖口挽了兩道,露出走向幹淨明晰的腕骨線條,修長手指颠着一枚金屬打火機,偏埃及的設計風格,猙獰荷魯斯咬着一顆葡萄大小的紅寶石。

月光飄忽蕩漾,他站在深冷模糊的乍洩月色中,眉眼因熬夜而疲憊,但略略掀起望過來的一眼,又帶着難以接近的邊界感。

小姑娘穿着他的外套,不合身,裹得愈發嬌小。

初弦腳步仿佛被撲面而來的冷風絆了下,恍惚回到兩人初見的第一晚。

洇着雪粒子的潮濕夜風送來她遲疑而不再主動邁出的腳步,賀清越收了打火機,見她,很輕地笑了聲。

繼而向她闊步而來。

初弦站在原地,仿佛給人下了一道緊箍咒,一時動彈不得。

淩晨兩點的深夜,一輪薄到近乎透明遙遠的月,像是90年代最流行的港風電影,而他是其中最值得反複回味珍藏的某一幀。

——或許,你可以有一點喜歡我嗎?

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有了一點後知後覺的,被告白的手足無措。

為什麽是我呢?

那樣優秀、遙不可及的你,為什麽會喜歡我?

距離其實沒有很遠,十秒鐘,甚至可能更短,他到她面前,一貫是情緒寡冷的眉眼,幾分困倦上湧的心慵意懶。

沒戴眼鏡,距離一而再拉近,鏡頭不斷聚焦,她終于在他眼底清晰地看見自己。

斜長身影交疊、重合,他背手碰了下初弦讓風吹得微涼的臉頰,磁沉嗓音含一點兒溫潤的笑,垂眸問她:“怎麽不睡覺?”

他指尖暖熱,初弦沒避,下意識阖眼,輕顫的濃密羽睫出賣難以言說的心事。

“你呢?怎麽知道我住哪裏?”

拇指擦過她眼圈下淡淡烏青,聽得出他語氣裏的憐憫心疼,讓她有種心跳緩慢滞重的錯覺。

“前一個問題,失眠了。後一個問題,臨時讓江助加了會兒班。”

她仰起面,細瓷幹淨柔膩的小臉,軟綿綿地蹭在他掌心,聲線微不可聽。

“真的嗎?”

賀清越半真半假地嘆息,他手指隐有崖柏甘苦的餘味,撥開她垂在肩前的長發,眼神目的性明确地落在一截比雪更白更亮的側頸。

上過藥,掐痕化散得七七八八,終于不那麽刺眼。

初弦克制又克制,呼吸還是亂了兩拍。

“假的。”

賀清越俯低清潤眉目,笑意溫沉。

“那你怎麽來了?”

“我不知道。”

他難得斟字酌句,目光凝定,一眼萬年。

路燈光線介于明亮和昏暗之間,濾不下來的光影嵌在縱橫交錯的枝桠間。

吐息不輕不重,他握住初弦手指,輕輕抵在自己往下滑了滑的喉結。

這個部位向來和暧昧旖旎挂鈎,他沒了接下來的動作,迷離燈光漿出幾分不予探究的欲氣。

“可能......”

呼吸漸沉,喉結滑落又頂起,她的手指火燎一般的燙。

“可能是我擔心你。”

他是狡猾的獵人,當然知道抛出什麽誘餌會讓她上鈎,但是那些風月手段在她身上從來不作數。

賀清越最想要的,是如今電視劇也懶得多費筆墨的老套劇情。

他要真心換真心。

初弦極輕地斂了下眉,一汪淺琥珀的眼,像上好瑪瑙。

他就笑,慵懶散漫,撩人笑音有意無意地拂過耳畔。

“也可能,是我真的很想見你。所以來碰碰運氣。”

話音驟落,手指到手腕,牽住她,掙紮念頭甚至不曾萌發,她乖順到任他欺負。

壓下惡劣的掌控欲,賀清越單手執住她手腕,緩緩下落,似在尋找她的安全界限,直到指尖觸上柔軟掌根,嵌入她五指,她也沒動。

卯榫結構的嚴絲合縫,仿佛他們天生一對,此生唯彼此的存在而存在。

柏油路一塵不染,她站在高一截的花圃灰磚,浮萍似的被他牽着手,像沒有方向的夜旅人,直路走直,彎路繞彎。

默契地沒有提起今日發生的事情,賀清越語氣平淡,或許是出門前喝的那杯手磨咖啡終于生效,他捏了下她手指,閑聊。

“江一峻受了點皮外傷,傷的位置比較特殊,在眼角下方,他女朋友好難過,說他要是破相了可不喜歡了。”

她有一雙比月牙還彎的笑眼,聞言彎着弧度,下秒又想到對方是因為她受傷,還沒冒頭的笑意瞬間掐進嗓子眼裏,初弦咬着下唇,懊惱又愧疚。

“都是因為我,才讓江助遭受無妄之災。我改天找個時間,請江助吃飯可以嗎?”

賀總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個走向。

他微微眯眼,清冷目光定在她無知無覺的面上,一時竟分不清她是真打算還是玩笑話。

察覺他停了步,初弦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回去,眸底是那種讓他不忍苛責的亮閃閃。

她歪着頭,盈軟嗓音解釋:“我會一起請江助的女朋友,畢竟這事因我而起,江助是因為我,才會受傷。”

賀清越深覺這姑娘的腦回路總是異于常人。

現在是該說江一峻的時刻嗎?

而且他就是破了點皮,再晚兩分鐘去醫院都會自動痊愈的那種。

半晌沒回複,初弦止住讷讷的音,盡管認識那麽久,面對他,難免還是有小下屬和大老板、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惶恐。

他靜而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緊初弦。

她像是被逼入狩獵範圍的獵物,眼神怯怯可憐。

“那......那要不,我也請你?”

賀清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兩個好消息。

一,沒再用泾渭分明的“您”。

二,終于把他給想起來了。

賀清越凍着一張震天撼地的偉大帥臉,面無表情地伸手,将她往懷裏一攬。

咬牙切齒的意味:“你再提別的男人試試。”

他個子很高,衣襟浸了料峭寒風,但她踩着磚塊,微微側了幼鹿般圓亮的眼,藏一絲狡黠的笑。

“賀先生。”她老神在在地哄:“那您可以給江助報工傷嗎?再給他放個假?你看,淩晨兩點,他還要替你加班,好可憐哦——”

“哦”的情真意切。

這片別墅區位置安靜,多數人購房是為了未來升值,真正居住的人倒是不多。賀清越隐約記得再往前一點,是南城頗負盛名的夜店一條街,妖魔鬼怪多如牛毛。

四處影影綽綽,風聲竊竊私語,常青矮松立于長路兩側。

久不答話,初弦抿了抿唇,從他懷裏退開兩步,自下而上地打探。

一片枯葉打着卷兒乘風飄落,她拂去他衣肩,手指捏着濕潤葉柄,葉脈紋路七斷八續。

她松開手,枯葉搖搖擺擺地墜落。

賀清越凝着落葉,沉吟一息,對待聰明的小兔子可不能循序漸進,單刀直入才是好辦法。

“怎麽辦啊,初弦。”

初弦不得要領,她交叉食指,手心手背前後弓了弓。

“什麽怎麽辦?”

他慢條斯理地替她整整往下墜的側肩大衣,借着這個動作,俯身湊近。

賀清越身上一直有種不好親近的清介孤傲,初弦很難想象,這樣如冷月不可捉摸的一個人,當他喜歡什麽人的時候,觸碰上來的體溫竟會如此熱烈嗎?

由她親手點起來的那把火,幾乎要反噬回她身上。

他說:“有點忍不住,也不太想忍了。”

一字一句,确保她退不可退地聽清:“可以吻你麽?”

她有一瞬間的短暫窒息,整個人仿佛是踩在綿軟的雲上,不敢落腳,生怕踩空,但又知道自己一直被他托着。

哪怕此刻往下墜落,在盛大磅礴的愛意裏粉身碎骨,她也不害怕。

殉情一般。

冷涼的吻克制地落在她唇角,蜻蜓點水,一觸即收。

他眸光暗了又暗。

低聲地,請求地說。

“初弦,別讓我等太久。”

遠空疊次亮起的孤星遙遙映在她眼底,她視線溫靜,可能是半分鐘,也可能是半個世紀。

她擡眼,睨他,又收回來,小聲咕哝了句“你運氣真好”。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竟然聽懂了。

小姑娘故作嬌矜地揚了揚小巧下巴,輕飄飄地溢出一聲“哼”,看他笑得像是半輩子沒笑過的開懷。

他就知道,她心裏是有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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