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書信
書信
致初弦:
吾兒初弦,今你九歲。
上月與你無意相逢,身量與去歲倒是見長了些。但似乎過于清瘦,雙頰卻圓乎。
聽聞你鋼琴考過十級,不知是否有意深造?實不相瞞,我天生樂感欠缺,五音不全,想來你這方面青出于藍,該是源于你母親。
說與你母親,她近日可安?上次匆匆一別,見她神思不屬,似有疾,不知今下可大好?
你不必擔心,她未見到我。我與她前緣已盡,她如今生活正好,我無意打攪。
本不想留【絕筆】二字,但思來想去,這封信,恐是最後,不盡萬一。
我已人生無望,厭倦茍活,這別館我幼時居住,身無所長,便将這滿室春花秋月贈送于你。
若不喜,可自行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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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初弦,今你七歲。
執筆無言良久,實不知如何與你說第一句話。
去夏見你,不敢相認,淚如泉湧。
原叫初弦,弦音未絕,真是好字!卻不知你是否有小名?若有,又該叫什麽呢?
會是小弦嗎?亦或是弦弦?(寫到此句忍俊不禁,好似你在眼前)
感念上天對我寬宥,竟得知你存在。
那日我發了瘋般欣喜,好、好、好!我還有一女兒,此生無憾也。
實在是意外之喜,我未忍得住哭泣,若讓你瞧見,定會笑我軟弱罷。
太想見你,卻無法與你相認,我若能遠遠瞧上你一眼,便是死也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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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今你八歲生辰。
不知你慣吃什麽、愛好如何,想想,确實失敗。
也不知你生日是哪日,只見今夜月圓,星光疏懶,想來明日是個好晴日。
我便做主,将今日當成你的生日。
若未來有幸得知,我再将其改掉罷。(笑)
着實想念,奈何日漸病榻,不忍托着這副殘肢病體去見你,且見了你,你也無從得知我的身份。
前夜将你夢着,倒未喊我一聲爸爸,只看着我笑。
生活無望,卻能借着你偷生妄想。想你生日期待得到何種禮物,是否喜歡洋娃娃,或者其他什麽?
但聽說你好讀書,小小年紀,竟是掉了書袋子。
我有一屋藏書,就在終南別館13廂房,若得機緣,望你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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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我女初弦。
近日神思不倦,不知這是第幾封,也不知今你幾歲。
夢見你成人長大,念了與書籍相關的專業,畢業典禮我入夢去了,你作優秀畢業生致辭,如此堅定而自信。
我心甚慰。
可那夢太短,來不及見你後半生。不知身邊可有人相伴,知你冷熱喜好。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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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初弦,如珠似寶。
近日可安?
南城險險釀成雪禍,我居別館養病,這屋燒得暖熱,我卻總覺得冷。
思索良久,不知是否該告知于你,我有一兒,攜孽緣出生,名非我取,生得也不大像我。
他來過,與我倒無話可說。那孩子性子沉悶,實在不知像誰。
新歲已至,小松山焰火明燦,薄雪一松,月正當圓。
不知你家有何種習俗,會下一碗長壽面嗎?
差點忘了,新年快樂,孩子。祝你一生平安喜樂,順頌時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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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頌秋安,生日快樂。
原是秋日出生。細算日子,嘉涵還得喊你一聲姐姐。
實難想象你做長姐,是否會擺出肅容,厲聲教訓弟弟。
你實在是一團孩子氣,愈發長大,稚氣卻足。
那日與你同過馬路,你似望着我笑,先前覺得你不如何肖似我,卻不想漸大漸像。
...真是心有餘愧。
我不是好丈夫,亦非好父親,這輩子虧欠你與你母親良多。
晚間差人買了個蛋糕,很精致,草莓心,我先替你嘗嘗。
嗯,好甜啊。想來你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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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
昨日偶讀一篇佶屈聱牙的酸文,文章有個尚算不錯的小故事。
講得乃是一根長竹報恩。
我倍覺有趣,說與你聽:
說明朝年間,有位文人書生,某日誤闖一竹林。
茂竹遮天辟日,書生走不出去,于是折了根竹子做标記。
這竹曾與書生上輩子有緣,銜草報恩,将他帶出竹林。
後這斷口再未生長,書生感念其善意,便化作一塊頑石,生世相伴。
平淡無奇的故事,我卻淚流滿面。
若有來生,我亦願化作頑石,只盼你路過我時,能相望一眼。
別後萦思,無使或釋。
...
這些信有長有短,長的足足寫了兩面信紙,短的則只有寥寥數語,不外乎是閑散口吻,談一談今日天氣,或說一說近期心緒。
是用普通到随處可見的金線宣紙寫成,羊毫筆鋒輕重不一,有的力透紙背、如錐畫沙,有的卻字跡模糊,像被淚水洇開的墨團,認不真切。
她隔着透明塑封,顫着指尖去揉信文落款的三個字。
【應華年】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樣,筋骨之下是滿腔柔情,筆鋒向內收束,似把所有刃尖向着自己。
悶窒車廂,沉默許久。
舊時書信寄情意。他這塵封多年的一筆一劃,終于在他生前預料不到的境況下重見天日。
卻也不知好壞。
他們還停在終南別館外設的露天停車坪,兩道亮着一排垂墜白玉蘭的路燈,燈火影影綽綽,映出賀清越伸過來的腕骨修長明晰。
燈光靜得如一個短暫缥缈的夢。初弦從他手中接過剩下幾封,借着他旋亮的第二盞燈,掌心拂掃頁尾沾上的細小塵埃。
她翻來覆去地數,只有57封。
說多,在這個短視頻爆炸的年代,一個人一生能寫57封書信确實很多;但說少,他也确實沒能給初弦留下什麽。
每一封的開頭不盡一致,但大同小異。
致初弦
我兒初弦
念我女
卻沒有常見的,
見信如唔
初弦親啓
盼回複
因為他知道,這些信永遠不會送到她手中,不會被寫了千萬遍她名字的小姑娘看到。
所以他不期待一聲回信,就好像他其實并不期待能聽她念一聲“爸爸”。
初弦翻過一面信,想來這是初稿,沒有經過二次修改,背頁有錯寫字跡,胡亂描着她的字。
弦、弦、弦。
她小時候剛學寫字,比起姓,她的字比劃要更多更雜,但她一直寫得很好,後來學了瘦金體,兩個字鐵畫銀鈎,骨力瘦勁,是她寫得最好的兩個字。
但初弦現在才知道,原來少時習過的拓本,皆源于他的字。
看,命運就是如此曲折離奇,以她絕對想象不到的方式應回她身上。
初弦喉間窒澀,唇角抿得悲苦。
怪道應嘉涵會那樣說。這是屬于你的東西。
是寫給你的,但原本不打算讓你知道的秘密。
應華年當然沒想過将一切公之于衆,他病最重的那段時間,有時會暗嘲着想:還好初思不知道這一切,不知道他發現了初弦的存在,她一定會編造一個不完美但很合适的故事,讓小孩子在最初記事那幾年明白什麽叫善意的謊言。
她想這些信多半是随興而起,常是有了上句沒下句,文字之灑脫。
他或許曾想過将一切付諸大火,但或許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絆住他的決定,又或許他實在是沒等到這一天。
當年最先發現這些書信的人會是誰?應華章嗎?還是應老爺子?
他們會在難以入眠的深夜裏反複閱讀他寫下的文字,并逐字逐句地提煉出他不曾喧諸于口的愛意嗎?
他生前僅僅留下的只言片語,全給了初弦。
他們會不會在某一時某一刻怪過她?
是怪過的吧。
不然他留下的這些,不會輕飄飄地落在她手裏。
盡管她從未表露自己對父愛的渴望,但老爺子——
這麽多年,他也不曾将應華年留下的一切公之于衆。
他甚至沒主動提過他。
卻讓她學他寫過的字,不動聲色地将她往他曾經走過的路上推。
初弦半垂着眸,手指仍捏着頁腳,她低聲說:“從前我覺得爺爺對我好,大概是對我有愧。可我沒想到,他有愧的對象根本不是我,而是他。”
此時此刻暖黃燈光鋪灑,她指端蒼白如冷雪,慢慢摹着“致初弦”這三個字,忽地啞聲笑起來。
“可我要的不是愧疚。”
你能明白嗎?我要的不是愧疚,不是,從來不是。
也不是彌補,更不是償還。她要的,不過是人世間最尋常不過的一場親緣。
..
原來,這也是奢望。
初弦性子軟,聲線也軟,她真像一團雪做的人兒,融了會化作一池溫溫春水。她不煩人,也不惱,總是乖巧地坐在一旁,同她說上話了,就對那麽無傷大雅的幾句。但更多時候,她總是一個人。
她總是一個人。
所以連開十一個小時夜車來見她那晚,賀清越暗自決定,他這輩子是不想再看他的小姑娘孤零零了。
但他現在才發現,無論她生活多喧嚣熱鬧,那從來是做給旁人看的。她心裏永遠有那麽一塊地方,空空落着,永無春風。
“很難過嗎?”
他擡起她的臉,她不掙紮,順從地靠在他手心裏,慢慢搖了搖頭。
“說不上來......我很難感受到。”
正因為很難感受,所以他字句裏的愛與恨,在她心裏無處安放。
她一張張數好信件,重新裝回寬口木匣,但疊進去的瞬間,才發現最底層還墊着一層東西。
手指沿着黑色墊棉扣了扣,撬出一沓照片。
那真是......那真是......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形容概括在這一刻心情的詞。
全是她的照片。
拍攝年份很短,視角也多是背影、側臉。看得出拍攝者的手法并不高明,甚至顯得有些拙劣,因為有好幾張,畫面中那機警敏銳的小姑娘幾乎要發現攝像頭了。
——所以我們是見過的。
在南城附小紅燈七十秒的行人街道,在普華寺漫天櫻海的大道,還有異國他鄉,她懵然純稚回過來的一眼。
我們見過。在所有我不知道、也沒察覺的時刻。
他有時會戴口罩,露出那雙與她很相似的眸子,過馬路時有意無意地護在她身後,在她被肩膀推搡時小心地撐扶一瞬。
有時撐傘站在附小門口,寬闊傘沿遮去大半張臉,他站得很遠,視線落在那個随人潮出來的女孩。
她大概是感覺到什麽,擡起臉往這邊方向看了會兒,随後牽着小夥伴的手,說那邊有個怪叔叔。
照片外的她再過幾個月,即将迎來二十一歲。
但是在他的照片裏,那個女孩子再沒長大。
她永遠停在她九歲那年,也永遠停在了他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