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告白
告白
“我以為他不愛我。”
..
她就算哭得再狠也不怎麽出聲兒,所有強烈情緒悶在漏出的一兩聲滞重哽咽,賀清越扣住她手指,她胡亂地抓了一把,卻沒怎麽用力。
“你知道嗎......我以為他不愛我,我以為我是他的恥辱污點......真的,我一直這麽認為。”
“噓、噓。”
賀清越低頭挨着她冰涼額角,掌心下消瘦雙肩顫得令他心悸,她微微仰起面,那雙總叫他不忍心的雙眸攏滿薄薄水霧,她皺了下鼻尖,透明淚珠順着眼尾滾落。
距離近得幾乎以命相抵,他說的每個字,呼出的每個音,凜然強勢地安撫她方寸大亂的情緒。
“聽我說,初弦,你聽我說。”
他手指的熱意順着貼抵肌膚渡過來,淚珠滑過的皮膚又薄又透,他掰正她空洞茫然的視線,尾音輕得在哄:
“這世上,沒有人不愛你。你不是誰的恥辱,更不是污點,你就是你自己。如果他留下的這些東西會讓你懷疑前半生所做的所有努力,那我情願你不要看過這些信。”
他溫柔地注視着她,眼淚只抹了一道,便也不管,仍由她宣洩地哭。
“如果他讓你産生自我懷疑的念頭,那他就不能算是一個好父親。初弦,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孩子,你堅強、明事理、懂進退,知世故而不世故,你不靠應家也能活得那麽精彩動人。你為什麽要因為幾封信而懷疑你自己?”
初弦聲音幹啞,沒認下他的話,眼睛很輕地一眨,水霧攏過潮濕睫毛。
“你說的好像另外一個人。”
“怎麽會?”賀清越失笑:“難道你不勇敢嗎?你在充滿世俗偏見的社會裏堅持本心,你知道應家是什麽樣的家庭,你也沒想過利用這個姓氏帶來的資源和利益。”
他停頓一會兒,低頭吻在她潮紅的眼尾和鼻尖,繼而往下,輕輕碾着嫣紅唇瓣呢喃:“你甚至沒想過利用我。”
”
他想說初弦,我曾經有過朋友,給他養着的小演員豪擲千金、砸資源、買豪車,後來一拍兩散,誰都不虧。大家不都這樣麽。你給予我你獨一無二的年輕貌美,我便待價而沽,我們會有一段或荒唐或風月的日子,但我們不會有未來和結果。
他還想說但我不想對你這樣。初弦,一見鐘情也好,見色起意也好,我對你從來不是短暫的荷爾蒙上頭。
我什麽都可以給你,但你什麽都不要。
他拇指摁着她唇角,另只手摘了眼鏡丢到後座,更低俯身吻過去。
“我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麽,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你對我好像什麽都不圖。”
初弦難耐地避開:“我現在暫時不想說這些,抱歉......”
鼻骨親昵地撞了下她輕微吸氣的鼻尖,低啞笑聲惱着右耳:“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太着急了。”
她哭得微微失氧,控制不住地打哭嗝兒,心裏仍是枯朽泛酸,但他就是又那樣輕易的本事,三兩下哄得她閉起眼苦笑。
賀清越擰開一瓶水,遞到初弦唇邊,修長眉宇含着短促笑意:“畢竟大你一輪呢,怎麽能不着急?”
初弦努力咽下據說一瓶要差不多兩千元的天然礦泉水,她寡淡地品出唇齒間的清甜,用自己匮乏的日文單詞辨認品牌名究竟叫什麽。
“你總拿我開玩笑。”
賀清越就笑:“我哪兒敢啊。來,把眼淚擦一擦,現在回家吃飯好不好?”
她胡亂地團着紙巾,沾過眼淚的皮膚微微刺痛,車上有迷你型的收納盒,她旋開一角,廢紙往裏頭撇。
這個點的環京路格外堵,車尾緩緩連成一片此消彼長的燈海。他們少有的無交流,但賀清越只用一只手開車。
另只手牢牢地扣着她。
或許是心緒大起大落,她又精疲力盡地哭過一場,眼下靠着玻璃睡了個不安穩的囹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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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夢見過往。
夢見他書信裏寫過的那些日夜,夢見南城附小七十秒的紅燈,夢見異國他鄉的一排天藍色風車,夢見他伏在終南別館的某一方溫潤石桌,執筆給她寫信。
夢中場景淩亂混雜,但有一個片段她記得很清。
那個身穿黑色長風衣的男人站在空茫雨霧中,看不見的風吹拂他墜了雨珠的沉重衣角,如一棵孤拔的樹,筆直卻清瘦。
他撐着黑色寬沿雨傘,傘面壓得很低,但是他忽然擡了擡手。
于是初弦看見他完整的臉,遙遠虛無地,對上她回望視線,溫和地笑了一下。
他眼眸落得很低。初弦茫然地想,大概是因為她很矮吧?也是,那會兒她還念小學,個兒确實不高。
她就在這時猛然驚醒。
賀清越半降車窗,今夜起南風,冷冽枯朽的寒風全部繞過她。
他眼神從灰蒙蒙的天收回,傾身捋平蓋在她雙膝微微下滑的手工針織毯,手指随着她剛蹙過的眉落在耳畔:“別皺眉——晚上想吃什麽?嗯?”
初弦睜着惺忪睡眼,有種不知今朝的混沌感,她抓住賀清越腕骨搖頭,輕聲說:“現在幾點鐘了?”
他掰正她手腕,那枚滿天星閃閃熠熠,指針橫劈羅馬數字8。
初弦愣了會兒,雙眼仍時懵的,水霧朦胧。
“都這個點了......怎麽不叫醒我?”
他笑着揉揉她的臉:“這不是沒舍得?既然醒了就回家吧,我讓自在居送餐。”
密碼她沒改動,依舊是那串耳提面命的985211,防盜門一開,初初翻着肚皮在玄關處撒嬌,小貓不認生,自顧自翻過身嗅嗅他褲腿味道,“啪”的一聲又原地躺倒。
她這時才總算回了點兒精神氣,微微鼓着兩頰,半扯嘴角:“初初和你感情真是好。”
他抱起小貓又放下,等了她一天的尋常白襯衫打了擺,初弦凝了一小會兒,忽然伸手去捏了兩下,說:“等會兒我給你把襯衫熨了吧。”她家裏倒是有熨衣服的機器。
賀清越咂摸一圈她的話,她神情認真,不存在開玩笑的意思。他就聲東擊西地點頭,唇邊噙一抹玩味:“也不是不行。就是我脫給你,我穿什麽呢?”
他說得慢條斯理,配合似地裝模作樣環掃一圈,在她眉心再次聚斂時單手撐住她身後牆面,手指邊緣劃過做舊金屬畫框。
後現代主義的人物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啊,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請求錯認為,你希望在屬于你的地方留下一些有關我的痕跡?”
他用了調.情的口吻,浮浪語調卻帶了一分沉啞的笑,往常她會從雪白脖頸紅到耳後,但屢戰屢敗的初弦已經積累部分經驗,她不驚慌,只是用軟軟小小的手乎在他側身腰肌拍了下,示意他讓開。
賀清越不為所動,反而握住她腕骨心猿意馬地往下兩寸,幾秒鐘後,如願以償地看着暌違多日的緋紅飒飒踏踏地漫到耳後。
初弦瞪着眼和他對峙,後者仍是那副懶筋懶骨,掌在牆面的手貼上她後腰,她栽進他懷裏,咕哝着句什麽。
脾氣太好的小姑娘連罵人都不會,他很好心地雙手撈過她,抱小孩似的。
他就着這麽個不上不下的姿勢,修長五指扣着她雙手橫到頭上,将人親到呼吸急促,眼睫蒙潮。
如果不是自在居彬彬有禮的門鈴,初弦預感今夜很難收場。
面對面前幾盤精心裝點的冷餐,她也不知打哪來的念頭,心想賀清越總不是那種會做到最後的人吧。
他們畢竟什麽關系都沒有呢。
銀叉紮向鮮嫩飽滿的西藍花,初弦在嘩嘩不絕的水流聲聽見他略微模糊冷淡的聲音。
“初弦。”
“嗯?”
餐廳與廚間相連,做半開放式。此刻他背對着初弦,站在洗手臺前撥濃銀色水龍頭,壁燈投落的光線溶溶,他站在這片溫潤似玉的光裏,顯出清峻孤挺的風雪況味。
這種感覺很熟悉。就是初弦第一次在在終南別館見到他的念頭。
他言談自若地洗淨一個寶藍色凍琉璃寬口杯,倒扣在潔白瓷面濾水。手指抹幹水珠後不急不緩地挽了兩道襯衫袖口,他一只手撐着瓷臺邊緣,半側着身。
“之前問你的事情考慮得怎麽樣?”
她沒回頭,乍然疑問下不得章法,柔着尾音又是一聲問詢似的“嗯?”
“和我在一起的事。”
安靜下來的房間落針可聞,她依舊沒回頭,手中叉子卻哐當落在桌面。
他走過來,撿起從桌沿滾到地上的叉子,又返回洗手臺,重新撥開水流。
“我以為你會給我點時間。”
他沒什麽情緒地應:“之前确實這麽想的。”
“所以你改主意了?”
“對,我改主意了。”
“方便問原因?”
“方便。”
他走回來。賀清越個子高,哪怕蹲在她身側壓迫感依舊很強,她輕輕眨了下眼移開視線,看見他被光影勾勒得更加冷峻鋒利的側臉,他微微仰起頭看她,眸光裏有一點點笑意。
他捧起她的手,柔軟冰涼的唇在手背印下一個點到即止的親吻。
“因為想有名有份。因為想被別人提起時會說,我是初弦男朋友。想被你認可。想名正言順、理直氣壯陪你過任何節日。想在你傷心委屈時替你出頭安慰你——”
很多理由,夠不夠呢?
實在是他預期外的告白,但人生總是如此不如意。沒有盛大璀璨的煙火,沒有萬人空巷的浪漫,也沒有不打烊的夜場游樂園。
眼前只有一枚握在手心裏的銀叉,和身後汩汩不停的水流。
初弦艱澀地問:“為什麽是我呢?”
他想了一想:“很久以前,管麒鑫曾對我說過一些廢話。管麒鑫你還記得嗎?”
記得。小寒那日,賀清越“順路”送她的半程上曾被他意外攔下。
“他說,如果我遇不上那個人,那就當做她不存在,她不會來。”
但他比很多人幸運,因為他遇見了。
“你看,你存在本身的意義,從不是誰的污點或恥辱。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愛你,僅僅因為你是你而已。沒有任何先決條件,沒有任何必須要達成的任務,很多事本來就說不清楚。”
“如果你要問我,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大概是倫敦那晚,你在看月亮,而我在看你。”他頓一頓,在她溫靜目光裏笑了下:“但如果你問我,為什麽喜歡你。”
“我想,因為你是你,所以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