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獨的歸人
孤獨的歸人
1
陳柏屹将車停在老平房外面的空地,點了根煙。
下過雨的地面泥濘不堪,混着久未打掃的垃圾碾在一起顯得更加肮髒,平房一邊的屋頂正冒着青煙,稀稀薄薄地往上竄,還沒成形就被冷風掃得四散。
大門半掩着,門口臺階上散着些家禽的糞便,透着門縫往裏看,是暗的。
陳柏屹将煙頭從車窗丢出去,落在泥土裏很快就堙滅了。打開車門剛把一只腳踩到地上,黑色油亮的皮鞋上立馬就糊上了一圈厚厚的泥巴。
他自那門口走過,掃了一眼就往旁邊的小路走去了。
陳柏屹穿着厚長的大衣和西褲,都是黑色,可這高大的身影卻并不挺拔,他滿臉疲态眼神晦暗不明,走的每一步都有種恍惚的感覺。
他像凜冬荒野上的一個游魂。
這條小路被打理過,即便周遭都是野草樹木,但這路絲毫沒有被遮擾,甚至窄窄的路面都極為平坦,這是反複踩踏出的。
他上一次來是一個月前。
幾百公裏的路程,今年他來得愈發頻繁了。
但把這路踩平的,是楊秀珍。
2.
陳柏屹走到地方,沉重的身軀忽然又挺直了些,他自胸腔重重呼出一口氣。
在這一塊較為平坦的草地上堆立着兩座墳,相隔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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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走至其中一座墳前跪下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慢慢走到另一座,他像是用盡了力氣自嘴角扯出一個既疲憊又苦澀的笑容。
“林汌,我又來看你了。”
他緩緩跪坐下去身體靠在墓碑上,将臉貼在那褪了色的黑白照片邊,像是找到了久違的安全感和熟悉感,以至于臉上的頹喪感在那一秒都淡緩了些。
“林汌...”
陳柏屹喃喃着,臉頰往那冰冷的壁面輕輕蹭了蹭。
好像這幾年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也不太想說話,可又總覺得身體裏的每一寸細胞都不得撫慰,每一次呼吸都覺得無比虛空。
他只能一遍一遍的重複喃喃着那個名字。
就好像,裏面的人能聽見。
就那麽跪坐了許久,泥水将大半個褲腿都浸濕了,陳柏屹毫不在意,也沒有知覺,他血紅的眼眸空洞地望着一個虛無的點,直到全身的力氣逐漸洩耗盡。
他只想這麽待着,于是他微阖了眼準備就這麽睡一會兒。
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像是感覺到了林汌的存在,就好像,他們還在同一個世界。
緊閉的雙眼裏忽然滾出兩行淚水,而後他肩膀劇烈抖動起來,臉部肌肉抽動至扭曲,終于,喉嚨裏迸發出沙啞的哭聲。
他始終閉着眼,只将頭緊緊地貼着那碑。
天空又飄起了細雨,陳柏屹張着嘴嚎哭,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自那水霧面上滾落的還有一行一行的熱淚。
3.
楊秀珍出來抱柴火的時候看到了門口停着的車,她暗黃肌瘦的臉上頓時生出憎惡之色,恰巧一只老母雞從她腿邊走過,她抄起一截木頭就狠砸了過去,吓得那只老母雞撲騰着飛奔而逃。
楊秀珍不過五十幾歲,卻頭發花白身形佝偻,跟老妪一般。她又踢了腳旁邊的破桶子,嘴裏惡狠狠地罵了句十分難聽的髒話。
陳柏屹每回過來她都會用最難聽最粗鄙的話罵他。
楊秀珍沒抱柴火,轉而向小路走去。
起初她走得很快,她身體裏有條件反射,只要是陳柏屹出現她心裏所有的惡念與情緒都會噴發出來,她要用最惡毒的話罵他。
有時候罵得狠了,也會随手抄起東西打他。
陳柏屹不躲也不還口。
陳柏屹每次來會給她帶很多生活用品,将她髒兮兮的米缸填滿,将冰箱裏塞滿食材,又在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擺放好雞蛋牛奶之類的東西,然後會花大半天時間幫她清理家裏的垃圾。
陳柏屹做這些的時候楊秀珍就跟在他身邊罵,将他的東西丢在地上,或者将他掃好的垃圾一腳一腳地再踢開,陳柏屹不說話,又重新弄好。
等做完所有的事情後一聲不吭地離開。
楊秀珍快走到墳地的時候腳步忽地就慢了下來,有一些提不動腳了,她恍然覺得有些累,這些年反反複複那些話罵了無數遍。
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這回該怎麽罵了。
可她還是有一腔難掩的憤火,沒有出口。她一步一步走過去,看到一個跪靠在墓碑邊上睡着的人。
她步子突然頓住了。
深冬的天氣太寒涼,加上這雨水飄灑在身上,她一下覺得冷得慌,陳柏屹身上幾乎已經濕透了,可他閉着眼,好像睡得很安然。
楊秀珍胸腔裏的怒火像是被這涼雨澆息了一些,她居然感覺到了一絲的難過。
陳柏屹像是感應到了楊秀珍的目光,忽然睜開了眼睛。
楊秀珍臉上猛地又騰起厭惡之色,兩人短暫地對視着了兩秒,陳柏屹大概是那個姿勢太久了,艱難地挪動了下身體,卻因為麻木感又癱軟了下去。
楊秀珍難得這一次沒有破口大罵。
她只無比嫌惡地又狠狠掃了陳柏屹一眼就轉身了,她吐了口唾沫,以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罵了一句。
“雜碎。”
4.
楊秀珍回到家在門口抱了一捆柴火往裏屋走了去,之前的柴火已接近燃盡,厚厚的一層灰燼籠在最後的一點紅光之上,讓最後那點紅炭頭顯得微弱無力。
她将新的柴火架上去,又朝着大口吹了幾口氣,白灰暮地騰起一片,飄飄揚揚地就飛舞到她的頭上和衣服上。
她低罵了一句,重重地在身上拍打着,将那些白灰抖落。
柴火重新燃起來的時候陳柏屹回來了,楊秀珍背身烤着火,聽着動靜也沒回頭。
陳柏屹将東西往家裏搬,因為間隔時間不久,其實之前的那波食物還沒吃完。
聽着細細碎碎的動靜停了下來,楊秀珍用火鉗夾起一塊燒得火紅的碳頭點了根煙,她抽的是旱煙,自己卷煙絲的那種,勁兒很大。
她抽習慣了。
只有這種粗粝感才能讓心肺感覺到一絲絲沖擊。
她深吸了一口吐出濃郁的煙圈,忽然自鼻腔嗤笑一聲,無不嘲諷地開了口:“你說,你怎麽就不去死呢。”
陳柏屹在挑雞蛋,之前沒吃的很多已經壞了,他一顆一顆的搖晃,将壞掉的丢進垃圾桶,檢查完最後一顆他起了身。
“我也想。”
他将垃圾袋打了個結系上,既苦澀又悲恸,“但我現在不能死,我會給你養老送終。”
楊秀珍抽着煙,兩人是背着身對話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楊秀珍近乎陰森地笑了聲,那笑有種瘆人的瘡涼。
她如同立誓般地說,“我會好好活着的。”
她說話的音量不大,只将将聽得見,可那腔調卻十分惡毒,“所以,你也耗着活下去吧。”
說罷她将煙頭丢進了火裏。
“咱們誰都別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