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坍塌的廢墟
坍塌的廢墟
26
過了這麽些年楊秀珍把這段兒再完整回憶一遍,好像沒了那麽多翻天覆地的情緒了,只是胸腔裏絞疼。
林汌後來還真的好了,即使他們都閉口不談這事兒,楊秀珍知道他跟陳柏屹在一起。
林汌好了楊秀珍心裏又開始作祟了,畢業了就該找工作了,按她的期待林汌應該在大城市裏找一份不錯的工作,再談個女朋友,結婚生子。
這是圓滿的。
她抱着點僥幸想,年輕人談戀愛還分手呢,興許過了那個勁兒林汌也就明白了。
林國田雖然嘴上不說,他一輩子老實本分打工,也不希望兒子一直跟個男人鬼混,楊秀珍因為這事兒之前跟林汌鬧成那樣,他就讓林國田去旁敲側擊。
畢業之後林汌在家裏計劃着之後找工作的事,林國田跟他聊,準備在哪個城市,找哪方面的工作。
林汌沒完全說開,但也沒隐瞞。
林國田明白他是要跟陳柏屹一起在一個城市。
平時話少的人頭一回說了許多話,沒有苛責,說得語重心長。
林國田說,我們是本分家庭,那些閑言碎語不好聽,臉面是不值錢,可到底人一輩子也不能真的丢了臉面。
林汌還是買了車票。
林國田送的他,他們坐着大巴車去火車站,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有時候命運這東西真的作弄人,大巴車沒有到達火車站,半路與一輛大貨車相撞,震天的巨響與翻滾,這一起車禍成了近年來縣裏最大的交通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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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18傷,林國田是6個人之一。
楊秀珍徹底垮了。
半年之後林汌才再次踏上曾經那輛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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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外的玻璃被雨水打得啪啪直響,陳柏屹和楊秀珍一直坐在沙發上,沒開燈,客廳暗壓壓的。
長久的靜默後,陳柏屹說,“算了,你不想說就算了。”
他喃喃,“也不重要了。”
楊秀珍按壓着胸口咳嗽,陳柏屹起身倒了杯水,把藥片掰好遞過去。
吃過藥楊秀珍擡頭将這房子細細掃了一遍,她目光很深,視線所及的地方都注視了一遍,最終他看向陳柏屹。
“我活不久了,你送我回去吧,最後剩的一點日子我想待在家裏。”
陳柏屹帶楊秀珍回到了老房子裏。
楊秀珍的目光好像沒有那麽惡毒了,大多數時候看不出什麽表情,有時候會跟陳柏屹撘搭幾句話,不痛不癢。
楊秀珍惡化得很快,後面基本都躺在床上,藥也吞不進了,有時候疼得整夜在床上翻滾,一咳就吐血。
燈枯油盡的人反而話多了起來,那天在客廳沒說的那些事,她斷斷續續地又主動說給陳柏屹聽,她疼得也就只剩最後那幾口氣了,像說胡話一般。
陳柏屹叫她別說了,休息。
她扯了扯嘴角,竟然笑了,這個笑很平靜。
“還真就剩你一個人活着了。”
望着床上的人,陳柏屹忽然身形一晃,一股猛烈的鈍痛感襲遍全身,他撐了一把牆才站穩。
世人都覺得愛是希望,是光,是融化一切的解藥,可沒有愛的時候恨也是寄托。
這幾年他們都是靠着對彼此的那些恨意活着,靠着與那些千瘡百孔的過去角力活着。
陳柏屹撐着牆用力地呼吸,可那痛感不減。
楊秀珍像是感覺到自己陽壽将盡,她半阖的眼皮眨了一下,又費力地睜開看着陳柏屹,她呼吸短且輕,一瞬不瞬就那麽看着。
直到再也沒力氣提起眼皮。
緩緩阖上前她用最後一口氣說,“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聲音極小極輕,陳柏屹聽清了。
不是咒怨,更像是一種規勸。
陳柏屹上前攥住了楊秀珍僵硬的手,喉間抽咽着,他在哭。
他抽着氣肩膀抖動,可眼眶沒有淚,他感覺到什麽東西坍塌了,覆滅了,心裏只感覺一種轟然潰散後煙塵四起的感覺,連帶着他的靈魂也四分五裂。
很久之後眼淚終于自眼角流了下來,他嘴唇顫抖着,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他以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你別死啊。
可楊秀珍全身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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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又添一座新墳。
陳柏屹幫着辦的後事,披麻戴孝跪了三天。
來吊喪的人都不認識陳柏屹,但又好像都知道些什麽,林國田說得沒錯,鄉親鄰裏哪裏能藏住什麽秘密,閑言碎語比病毒傳播還快。
可這回沒有人再議論了,大家都一致地沉默。
一家三口,三座墳。
都唏噓。
頭七之後陳柏屹回了趟京市,把幾套房産做了處理,公司做了安排,那個城市一切的東西都進行了一個收尾,只留了那一套公寓和一輛車。
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無人居住的老房子鎖着,他沒去開,他到他媽的墳前,将雜草清理,跪着說了很多很多話。
暮色降臨的時候他自墳前起了身。
膝蓋的麻木感讓他站立的時候有些遲緩,他緩緩立住,從黑色的大衣口袋裏摸出煙盒,夜風勁勁,腳邊的枯葉低旋着。
指尖煙頭猩紅的火光在夜色裏忽明忽暗,煙霧将将吐出就被吹碎在寒風裏。
待指尖一點灼熱感,他随手拂了下大衣上散落的煙灰,朝着夜色中走去,黑色的身影融進暗夜裏。
遠處的方向,是另外三座墳。
第二天難得一個大晴天。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徐徐睜開眼,地上鞭炮的碎屑和飄零的白色紙片在陽光下紅白交替,空氣裏有淡淡的焚香味。
陳柏屹保持那個姿勢沒動,目光落在遠處一個虛無的點。
他太久沒有夢到林汌了,這一夜卻做了一整晚的夢,真實到好像睜開眼的這個世界才是虛幻的。
冗長的夢。
林汌笑着給他開公寓的門,他拿着花擁抱林汌,餐桌上是熱乎的兩菜一湯,他們吃飯,他給他講公司的一些小事情,餐廳不時有兩人的笑聲。
他們窩在沙發上讨論着去稻城亞丁的旅行規劃,藏族傳說中的古老痕跡,川西邊境的聖潔天堂,雪山與草甸,峽谷與冰川。
他在早晨沉迷溫柔鄉不肯出門,将公司的事務置之一旁,助理何敏抱着文件來敲門,一面抱怨自己老板“不務正業”,一面将簽好字的文件快速收好匆匆去處理,又笑着祝他們接下來旅程愉快。
一場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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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爬到正空,陽光逐漸刺眼。
刺得陳柏屹終于從那美好中回了神,幾個土堆與墓碑才是真實的,無望發潰的人生才是真實的。
事實是他們沒有去稻城亞丁,事實是他和何敏結了婚。
陳柏屹永遠記得那一天,他在餐桌上對林汌說,我要結婚了。
他怕林汌認為是他放棄了他們的愛,所以他盡量将事情都掰開了說得細致,他說那一次是何敏動了手腳,他說孩子已經快五個月了,他說何敏挺着肚子找到了他媽。
他說他媽積勞成疾一身病痛大概活不了兩年了,唯一就盼着能見到孫子。
他說他媽那雙瞎了的眼裏淚水長流看着太揪心。
他說,林汌,一切都不會變,你信我。
他說,最多兩年,我就會離婚。
林汌安靜地聽着,一口一口吃着飯。
陳柏屹以為林汌會哭,會質問,或者會說些什麽,但都沒有,倒是他自己說着說着就低咽了起來,淚水滴進碗裏。
林汌看着他,良久,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一聲嘆息像一個溫柔又綿長的吻,他說,屹哥,你別哭。
林汌讓他結婚了。
簡單的婚宴上杯盞交替,親友們語笑歡聲,林汌作為唯一的伴郎敬了他一杯酒。
陳柏屹不記得怎麽過完了那一天的熱鬧喧嚣,也不知道林汌什麽時候離開的,他只記得林汌一直溫柔的笑着,仿佛真的為他的“圓滿”歡心。
他唾棄自己的懦弱與自私,也痛恨自己的負心與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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