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真面目

真面目

“驚鴻!”

門口被吓壞的陳情終于回過神,失望地瞪了明筠一眼,快步跑到我身邊查看情況:“你怎麽樣?有沒有傷到哪裏?身上痛不痛?”

當然痛,神像都撞下來了怎麽能不痛,感覺骨頭都要碎了,換做以前,我定是要沖上去和明筠大戰三百回合出了這口惡氣,但是為了體現出自己的善解人意,我堅強地搖搖頭,說:“不痛。”

“陳姑娘,我不痛。”我低着頭,任由淚水盈眶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噼裏啪啦落在手背上,哽咽道,“你不要怪明大哥,是我自己沒站穩,……”

陳情回頭看了看明筠,再扭回來道:“我都看見了,事情如何我自有論斷。”

清麗的小臉籠罩着幾分愠怒,這是盛怒的前兆,她将我小心地扶起來,轉過身去冷冷看着明筠,聲音好似在冰水裏過了一遍,滲着絲絲寒意:“師兄,我以為你真的知錯了,沒想到你還是冥頑不靈,驚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到底哪裏惹到你了,你要這麽針對他!”

明筠沉下臉指着我回她:“冥頑不靈的是你!我說了他是妖,你為什麽不信?”

“照妖鏡已經證實他就是個凡人!”陳情不甘示弱反駁回去,“他受我們連累有家不能回,冒着危險将你帶到這裏藏身,你卻趁我不在對他下毒手,師兄,你什麽時候變成這種恩将仇報的小人了?”

“我恩将仇報?”明筠氣笑了,眼神中透露着濃濃的無奈與失望,因為受傷而略顯發白的臉色讓他看起來有些虛弱,整個人好像一吹就要倒。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着嗓音說:“師妹,我們同門數年,知己知彼,你寧願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也不肯信我半分?”

陳情苦笑一聲:“你也知道我該信任你,可那玉佩你作何解釋?”她平靜下來,淡淡道,“玉佩是三年前我送你的生辰禮物,你素來寶貝得緊,從不離身,它為什麽會在天山派的人手中?”

“你懷疑我?”明筠震驚看着她。

陳情沒說話。

她的無動于衷讓明筠急了,不顧自身傷勢快步走上前來,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急切解釋:“師妹,我真的不知玉佩為何會出現在那種地方,我發誓,我真的沒有和妖物勾結!”

“你怎麽證明?就算我相信你,別人相信嗎?”陳情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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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與我沒有絲毫幹系,你相信師兄,我一定會想辦法證明清白。”

陳情冷漠地扒開他的手,扶着我到堆滿幹草的地方坐下,安頓好我,才記起來回他:“好,我信你。”

這一天又是打架又是逃命,着實把人累得夠嗆,明筠傷得重,我被他傷得也重,陳情為我們二人治療時,隔一會兒就嘆氣,隔一會兒就嘆氣。

她不明白明筠為什麽一定要針對我,試圖跟他講道理緩和我們二人的關系,說得嘴巴都幹了,明筠對我仍是那副死态度,堅定不移地一口咬定我是妖。

陳情搬出照妖鏡,他就說照妖鏡也有掉鏈子的時候,陳情打感情牌,他就說我是處心積慮故意接近他們,居心不良。

師兄妹兩個争執半天,也沒争執出個結果。

這就叫做旁觀者迷,當局者清。

薄暮冥冥,擔心夜裏降溫着涼,陳情生了個小火堆取暖,幹柴被烈火灼燒發出噼裏啪啦的炸響,火光搖曳,在廟牆上映出三道歪歪扭扭的影子。

距離徹底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她到門口瞧了瞧外邊的天色,轉頭對我們道:“我出去找點食物和水,你們在這裏等着。”

“我陪你去。”明筠作勢就要起身。

“別了,你身上有傷,跟上來我還要分心照顧。”陳情翻了個白眼拒絕他,雖是嫌棄的語氣,那眼中無意中流露出的關心卻不似作假。

明筠只得作罷。

陳情往外走了幾步,想到了什麽又回過身來,不放心叮囑:“師兄,你不許動驚鴻。”

“放心。”明筠不善地撇了我一眼,吃味道,“有你護着,我可不敢動他。”

他前科太多陳情哪敢放心,要不是我身上同樣帶着傷,她定是要帶我一起外出,只是眼下這種情況除了相信明筠的保證也沒有其它辦法。

她一走,連帶着所有的平靜跟着一起走,沒有她在中間調和,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重現,隔着火堆也能感受到明筠滿是敵意的視線。

“明大哥一直盯着我,可是我臉上有什麽東西?”

火光昏黃,映得對面青年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幾分,我擡頭笑吟吟望着他,裝模作樣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

他冷笑反問:“你是什麽時候竊走我玉佩的?”

我明知故問:“明大哥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他嘴角一抽,露出嫌惡的表情:“這裏就我們兩個人,沒必要再裝了吧?”

“确實沒必要,裝來裝去挺累的。”微微輕嘆,我用手撐着下巴,歪了下腦袋,說,“你那麽聰明,還用我說嗎?”

我們統共就接觸那麽幾次,什麽時候拿到玉佩的不難猜出,他沉默須臾,應該是猜到了具體的時間,不确定道:“你第一次勾引我的時候?”

我沖他眨眨眼:“你猜啊。”

他說:“想借天山派的手除掉我,你以為就憑那群廢物能奈何得了我?”

“天山派有幾斤幾兩我還是很清楚的,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真動起手來都是些軟骨頭,不夠看。”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褶皺,“所以壓根就沒指望他們。”

“那你大費周章設計這麽一出,為的是什麽?”

他問的很認真,像個好奇寶寶,我負着手伸出腳尖踢了踢地面的小石子,深沉道:“這個麽……其實也沒什麽,我就想驗證一個事。”

他續問:“什麽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哼,我可不信世間有什麽真情,我倒要看看,你們在各自心中有多少分量,又能為對方做到何種地步。”我無聊地繼續踢着石子,遺憾嘆息,“可惜效果好像不明顯,所以方才逃亡的路上,我不止給陳姑娘留了指引。”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道:“你……”

而我已将腳下的石子踢入火堆中,嘭地一聲火光爆燃,炸出的點點火星仿佛一朵紅蓮在眼前盛開綻放,灼人耀眼的光芒幾乎将人籠罩在其中。

“來得剛剛好。”

我扭頭望向廟門口,蛛網層結的破敗廟門外,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群捉妖師,其中還有不少邺江城的百姓,個個手握長棍鐮刀鋤頭,氣憤填膺地朝廟裏走來。

“聽說那個妖道就藏身在此處,大家進去仔細搜!”

“勾結妖物殺了那麽多人,饒他不得!大家一起進去殺了他!”

“對!殺了他!”

“殺了他!”

灼熱慢慢退去,我收回視線,明筠放下虛擡在身前遮擋火星的手臂,瞧着有些茫然,似乎是被方才的爆燃的焰火晃了神。

他甩甩頭,擡眼看向我的時候,目光中已經沒有了任何敵意,只有訝異:“師妹,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站起身似要過來,我搶先一步上前抱住他,整張臉埋在他胸口,感受到他僵住的身體,微微勾唇:“師兄,外面有好多妖。”

“妖?”

“是啊。”我扭頭看向已經來到廟門口的人群,悠悠道,“他們要殺我。”

“她在這裏!大家快來!”

“殺了這個捉妖師!”

“殺了她!”

捉妖師和百姓們亮出自己的武器逼近,兇神惡煞,人多勢衆氣勢看着就駭人,我故作害怕往明筠懷裏縮了縮,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環抱住。

接着頭頂落下令人心安的聲音:“那我便殺了他們。”

陳情回來的時候,廟裏橫七豎八到處躺着屍體,滿地血跡,唯剩一個年紀偏小的年輕捉妖師在茍延殘喘。

而這個捉妖師能活到她回來,全是因為我死死拉着明筠,攔住了他落下去的長劍:“明大哥!不能再殺人了!”

随着我這一聲凄厲的大喊,明筠狠厲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明,恢複平日裏的神采,若雲開見月,雨過天晴,美中不足的是,裏面同樣再次浮現出了對我的敵意。

“莫驚鴻?”

他注意到周圍的慘狀狼藉,目光落到手中染血的長劍上時,明顯怔愣了片刻。

“師兄……”陳情仿佛被定住了一樣像個泥塑木雕愣愣看着明筠,眼神空蕩,良久,艱難地挪動腳步靠近,踩了一地黏膩的鮮血。

明筠無措看着她:“師妹,我不知道……不是我……”

“師弟——”外面響起悲痛的大吼,一撥眼生的捉妖師突然出現,嘩啦啦湧進來占去大半空間,看到廟內的慘況,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幸存的小捉妖師就像見到了救星,痛哭流涕爬起來:“師兄!”

那師兄強忍悲痛問:“這究竟怎麽一回事?”

小捉妖師憤恨指向罪魁禍首明筠:“是他!是這個妖道勾結妖物,殺了諸位同門和城中百姓!”

師兄猛地朝我們看過來,眼尖地瞟到明筠手上的劍,渾身止不住開始發抖,雙目染上猩紅:“都給我上,殺了他報仇!”

“是!”

一群人得到命令整齊劃一沖上來,眨眼就到我們跟前,明晃晃的長劍劈頭蓋臉落下來,處在極大震驚中的明筠終于在危險降臨之際回過神,一把将陳情拉到身後,自己則是舉起血淋淋的長劍迎上去。

對方的動作快如閃電,簡直跟他不相上下,這群人的功夫顯然要比先前那一撥要厲害得多,明筠同他們過了好幾招也沒能讨到好處。

當然,這不乏對面人數多的原因,但這只是其次,畢竟明筠的武功不是一般的高,我用上龍珠都在他手裏頭吃了虧,在陳盛住處的時候,要不是為了救陳情被偷襲重傷,我們也不會狼狽得躲到這個破廟,單憑他一個人就能把那些人打退。

更別說他現在身上負傷,又要對付這群新來的援兵,能堅持到現在不讓他們前進半步就已經頂尖頂尖的厲害了。

按理說,這種危急關頭陳情應當上去幫忙與師兄一同共進退,但她并沒有任何要出手的舉動。

側過頭看她,廟裏的火堆被我一石子踢散,又在明筠殺人的打鬥中落得東一堆西一堆,光線暗了許多,她臉上是什麽表情看得不太清楚,只感覺到她仿佛還沒從親眼目睹明筠殺人的事實中反應過來,像遭遇了重大打擊一般,一動不動地愣在原地,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劍下求生,稍有不慎就可能命隕當場。

連反應都忘了做,這個樣子,看來受到的打擊不是一般的大。

可我覺得還不夠,人的情緒不會無緣無故有變化起伏,陳情受到打擊,是因為她在乎明筠,所以情緒會跟着明筠的變化而變化,我要在她眼中看到不在乎,不在意,我要她徹徹底底無視明筠這個人。

“陳姑娘,我沒想到明大哥會突然殺人,那些人其實沒有什麽惡意,只是想查清楚他到底與妖物有沒有關系。”

“明大哥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他可能是有什麽苦衷才迫不得已對無辜的人下手,你不要……”在看見陳情一言不發沖上前接住被劍陣重傷的人時,我的聲音戛然而止,後面的話盡數堵在咽喉。

“我師兄行得正坐得端,絕非濫殺無辜之人!此事其中必有誤會!”

“親眼目睹還能有假?我看你們就是蛇鼠一窩!今日我等勢必要替天行道,鏟除爾等禍害!”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陳情驀然沉下臉,掐訣念咒,手腕翻轉,“森羅萬象,兩儀之育,乾坤大地,百法紛湊,諸天渺渺,我道歸宗!”

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結印手勢重現,我看見陳情身上爆發出一陣強烈的金光,待金光驟縮,那些捉妖師面露驚恐,顫抖着說出幾個字:“歸、歸宗陣?!”

“這絕陣不是失傳了嗎?”

“歸宗陣出,有死無傷,見亡即收……快走、大家快走!”

“快走——”

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所有人如夢初醒,不再管什麽報仇不報仇的,紛紛提着自己的長劍争先恐後逃離。

歸宗陣出,生人勿近,近之必死,如何能逃?

這家夥是瘋了嗎!

銀狐族大仇未報,我可不想死在這裏!

“陳姑娘!”此刻我也顧不得什麽裝柔弱,快步上前攔住陳情。

結陣被打斷,陳情身子晃了晃差點沒站穩,歪頭看過來時,我才發現她臉色竟然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這是虛耗虧空之相。

她扶着我借力站穩,虛弱一笑:“真正的歸宗陣失傳已久,我師父推演出相似的陣法教授與我,我嫌此陣枯燥乏味故以學得不情不願,不想果真派上了用場。”

望着那些人逃離的方向,她慶幸感嘆:“還好不是真正的歸宗陣,否則……所有人都得死。”

收回目光,她轉而看向被安頓在一旁幹淨空地的人,瞧着像是沒了生氣,于是忙松開我快步走過去。

“師兄!”她蹲下身來伸手去探明筠的鼻息,呢喃了一句“還好”,從懷裏拿出一瓶藥喂食。

丹藥入腹,她開始運氣幫明筠化解藥力,片刻過後,明筠煞白的面色逐漸有了好轉。

我掃了周圍一圈,遍地屍骸,腥氣漫天,不知道的還以為遭山賊洗劫了呢,好端端一個龍王廟,雖然是廢棄的廟,好歹也是個曾經香火不絕的龍王廟,我們才來一天不到就被弄成這種鬼樣子,也不知道蕭照影看見後會不會氣得吐血。

真是對不起他了。

“陳姑娘,明大哥行兇被人目睹,那些人一定不會輕易就此罷休,你打算怎麽辦?”我看向面前仍在幫明筠運氣的人。

陳情沉默好大一會兒,道:“我不信師兄會殺人。”

我好心提醒:“那些人明顯不想放過他。”

“如果他們非要為難,那就由我來替師兄承擔一切。”她戀戀不舍望着明筠,“師兄的為人我清楚,我不信他真的像那些人說的那樣,會勾結妖邪禍害無辜。”

我愣了一下:“你之前不是還懷疑他嗎?”

她苦笑搖頭:“我只是氣他連自己的東西都看不好,落到別人手中叫人好生一頓陷害,還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的朋友。”

“所以你從未懷疑過他,甚至從始至終都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對嗎?”

她點了點頭,幅度很小的一個動作,卻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震驚憤怒的同時,又情不自禁生出好些嫉妒:“為什麽?”

古怪的語氣讓陳情察覺不對勁,疑惑扭過頭來看我:“什麽為什……麽?驚鴻,你怎麽了?”

她擔心地站起身,伸手想要觸碰我,伸至一半又縮了回去:“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奇怪,是不是剛才受傷了?”

我冷笑不說話。

她就喊我的名字:“驚鴻?”

“那你相信我嗎?”我問她。

她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回答:“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相信你。”

“朋友?”

“是啊,朋友。”

“和一只妖做朋友,你就不怕被千夫所指成為衆矢之的?”

“什麽?”她愣愣看着我,“你、你是妖?”

“不像嗎?”我露出半張臉的狐貍原形,将她面上一閃而過的錯愕納入眼底,陰狠冷笑,故意拖長聲音,“你師兄說的沒錯,我是妖……”

“你!你騙我!”她終于明白過來,傷心夾雜着憤怒躍然于面,忍不住紅了眼眶,“一直在騙人的是你!你才是妖!”

她恍然大悟:“你故意接近我,故意裝柔弱,故意和師兄發生争端,是不是想離間我和師兄的感情讓我們生出嫌隙?”

我點頭。

她揣着最後的希冀問:“那玉佩的事,是你幹的?”

我再次點頭,得意炫耀:“今晚上的事,也是我的手筆,不過一個小小的幻境就把你師兄困住,在他眼裏,除了我,都是妖。”

陳情徹底崩潰了,怒吼質問:“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我把你當做朋友,你為什麽要害我師兄?”

“因為我想讓你們自相殘殺。”撕下自己的僞善,看着她因為受到朋友欺騙而情緒崩潰的樣子,埋藏在心中的那點陰暗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壓抑着自己的妒意,一遍又一遍質問,“你明明親眼看見他殺人了,為什麽還相信他、護着他?”

她說:“我愛他,自然信他。”

“不信。”過往的記憶紛至沓來,我咬牙切齒幾近癫狂道,“人都自私虛僞,為達目的不折手段!怎麽可能會有愛?”

陳情譏諷地笑了一下,冷靜下來後,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你一定沒有愛過人,不知人間自有真情在。”

“可笑!”也不知被那個字眼刺中,我敏感地大吼出聲,“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真情!什麽愛不愛都是騙人的鬼話!”

陳情沖我搖了搖頭:“你真可憐。”

我可憐?

沒有情情愛愛,這三百年來我過得無拘無束活得自由自在,她竟然說我可憐?

可笑!

太可笑了!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愛他,那就陪他一起去死好了。”情緒漸漸趨于平穩,慢悠悠說出這句話,我祭出好久沒用的誅仙劍,尚未叫人看清手上的動作,長劍就已如同一道閃電直奔她的心口而去。

噗嗤!

赤色飛濺,誅仙劍穿透血肉之軀,骨肉撕裂的聲音清脆悅耳,我眼睜睜看着高大的身影緩緩倒在陳情跟前,只覺煩悶。

讨厭,為什麽要出來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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